看似冷冰冰地漠不关心。又怎么会,在最后一次从蒲团上抬起头来时,令人瞠目结舌地,泪如雨下。
季霄的手滞在从香炉上方移开的瞬间,而下一秒,他很难不注意到新凉微红的眼睑,三个人之间维持着阒静,灵堂略略泛黄的天花板把沉香的气味从头顶上空压下来。
因为你看不见……
三天前。
“他妈妈自杀了。回来奔丧。”
女生面颊瞬间失掉血色,并不是出于对普通朋友的牵挂。
而此刻,无声落在蒲团边缘的泪水,也并不能单纯用“同病相怜”去解释。
你看不见,阒静的表面下涌过怎样的巨澜。
在随后其他亲朋祭拜灵堂的活动间隙中,新凉特地在人群中找到夕夜和季霄:“谢谢……”
词穷并没有引致尴尬冷场。季霄揽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以挚友的方式拍了拍他的肩。夕夜眼眶又潮湿起来,但是她第一次直接地看向新凉的眼睛,微蹙眉抽了抽鼻子,同时拥抱了他们俩。
相识近七年,他终于不再是高不可攀的王子,夕夜知道,一句“谢谢”中有半句是给自己的。
足够了但是,为之付出的代价太过沉重。
[十二]
“想起自己妈妈了?”一同走去车站的路上,季霄猜测夕夜祭拜时情绪失控的缘由。
女生点点头,视线挑高一些。橘黄色的路灯铺满街道,一只大白猫以倨傲的姿态悠闲地穿过斑马线,停在打烊的小卖部门口前,爪子伸进纸箱去拨弄里面的垃圾。已是深冬季节,但即使晚上也不觉得冷,四下无风。
“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后,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留住她。除了照顾她,每天还步行去附近的一座寺庙为她祈祷,跪在蒲团上磕头,许下让我少活十年换她十年的愿,求来护身念珠戴在身上……我就是想让她活到看见我获得幸福的那一天。你知道么……”哽咽得难以为继“我从小到大没见过她笑一次。”但就是这么微渺的心愿,那些神明都只是袖手旁观,如果他们真的存在,那么是为谁、为什么而存在?“盖棺之前,我从手上褪下了念珠放在她耳朵边,唯一的心愿也随她进了火化炉。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信仰,也不相信任何幸运会降临在我身上。”
男生拎过她的手提包,往前赶了两步:“新凉说等他家的事处理完了,我们聚一下。”
‘我们'是指?"
“你、我、新凉、颜泽--我们。”
夕夜惊讶地看住他:“你觉得我和颜泽见面合适吗?”
“那你觉得我和颜泽、新凉哪个见面合适?”季霄有点开玩笑的神色。
夕夜迟疑了一会儿,找不出反驳辞。
“你比我大度,我是女生,斤斤计较是天性使然。”
“我挺怀念那时候……”男生突兀地冒出这么一句。
女生停住脚步,微侧过头,诧异地等待下文。
“高一时的合唱比赛,弹钢琴配乐的是你,担任指挥的是颜泽,我们班得了第一名。不管后来产生过什么矛盾,你们俩也曾有'最佳默契'的记录。”季霄说着低头笑了笑,“我本不该说这些。”
夕夜回过神:“为什么?”
“闺蜜之间的矛盾,本该你们自己解决。任何第三者抱着任何好意来插手都不会有善终,最后的结果总是闺蜜和好如初,第三者反倒成了公敌。”
女生听出他语气中的委屈,弯着眼无声地微笑:“亚弥和乔绮让你吃过教训?”
“无数次。”
“但前提是,她们是闺蜜。”
“你和颜泽也是。”
“……那你觉得我和颜泽还有可能和好如初么?”
季霄认真地点点头。
“好吧。”
“好吧?”男生有些意外地松下一口气,“我还以为说服你还得费好一番口舌,几乎把所有辩论技巧都准备好了。”
“你了解我,比我自己更了解。所以就按你的建议办。”夕夜说完,走出一段路,才觉察男生没及时跟上来,回头问:“怎么了?”
季霄轻轻答道:“没想到我的建议对你这么重要。”
这段路上堵了车,喇叭此起彼伏响得聒噪,摩天大楼上的巨幅液晶广告屏色彩变幻,整个步行街人声喧嚣炫彩斑斓,使人的感官无不受到巨大刺激,却反而愈发把夕夜与季霄的黑衣衬得肃穆异常。
女生把双手柔柔地团在外套口袋里,手心的温度经过触点传递到指尖,视线别向远处街景:“从前我一直真心希望你和颜泽天长地久,不是为了颜泽,只是自私地害怕失去你这唯一的朋友只要你和颜泽没有分手,就不会脱离我的生活圈。偶尔想有个聊天的人,偶尔想有个谈心的人……是的,我觉得季霄你,对没有任何信仰的我而言,很重要。”
第5章
[一]
过了春节,季霄跟着风间去学校宿舍找夕夜,告诉她原定的小范围聚会变成了班级性质的同学聚会。并不意外。高中时新凉就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阳光美少年,追悼会那天,不仅三分之二同班同学到场了,连曾经同级外班的、学弟学妹们也来了不少。
夕夜倚着床架叹口气说:“那我就不去了。”
季霄没露出太惊奇的表情。
“同学会吗?”风间插嘴问。
“上次和大家见一面,勾起了我很多回忆。我开始觉得也许时过境迁,我能和她们好好相处了,我抱着想了解她们的心情,去看她们的博客,一个链接一个链接看过去。有人提到新凉,提到你,提到颜泽,但是没有一个人提到我,没有人期待见我,没有人在那儿注意到我,”女生朝季霄扯扯嘴角,露出苦涩的表情,“对大家来说,我是隐形的。”
“那就不要在乎这些龙套的眼光,去见你想见的人。”
想见的人根本不存在。
回想起来,那些把葬礼当派对、极尽盛装之能势粉墨登场的女生,你也并不喜欢。
从高中时就习惯形成人际小圈子,使用外人为之困惑的特色口头禅,时不时去娱乐场所聚个餐,将某些个体排除在外。以为长大后格局都将改变,曾经的疏离可以变得亲密,实际却不尽然。
依旧是从前那群虚荣浮夸的女生。
依旧是从前那些表面亲密内里攀比的圈子。
而你所属于的那个小集体--你、季霄、贺新凉、颜泽、萧卓安--曾是这个班级最引人瞩目的才子才女核心圈,却也早在当年就分崩离析。
[二]
看过这样的统计--大部分中学时代表现出众的优等生,步入社会后碌碌无为;而曾经成绩中等的普通学生,反而往往成就惊人。
坚持与奋斗化为乌有时,你不知道地球究竟以什么规则旋转。
[三]
开学后所在的学院拉开了保送研究生资格考评的序幕。夕夜的形势不容乐观。文科学院的许多课程并不以知识掌握程度衡量学业优劣,一些学生可能翘了三分之二的课,但仅凭这三分之一的出席率,课上踊跃发言,课下勤提问,混个眼熟,给老师留下好学生的印象,期末反而能投机取巧拿高分。
相较而言,夕夜这类专注学术的交际白痴,实在太难取得好好成绩。
打印出来的成绩单,90分以上的全是闭卷考试,70分左右的全是开卷考试。
夕夜不禁苦笑。
笑过之后,内心是如同潮涨的沉重。
刚上大学时心高气傲,拒绝了颜泽家的经济支持,整整四年凭着不多的奖学金和助学金踉跄地自力更生,过得窘困拮据,没有任何积蓄。如果无法取得全额奖学金保送研究生,就只剩结束学业去找工作一条路可走,但无论是本科学历还是交际能力,都让夕夜在这条路前望而却步。
六年前中考,区文科状元。
三年前高考,市文科状元。
一直只在读书的领域出类拔萃,除此之外自知一无是处。
从未想过有一天可能被剥夺读书的权利。
公示的保研名单有12人,夕夜按绩点排在第七名,学院预招的研究生是8人。
预感不佳,心绪不宁。
“绩点排在我后面的四个人中还有副校长的女儿,大家都知道有个名额是留给她的。如果再有人找找关系,我就肯定被踢了。”
关于这个话题,夕夜反常地絮絮叨叨,风间有点不耐烦,以他的立场确实体会不到女友在焦虑什么。
优秀的男生较女生少得多,在师长眼里,风间一直以在男生身上极其罕见的沉稳懂事备受关照,仅以担任学生干部这点为例,若要加一个时间维度,也夸张地贯穿了整个学生生涯--从小到大。而在同龄人中间,居然又奇异地备受欢迎,归根结底和长相帅气却行事低调有关。
总之,面对夕夜的忧心忡忡,男生困惑的表情在脸上停留了两秒,之后没心没肺地把疑惑直接提出来:“干吗这么计较得失?”语气间隐藏着“我原先还以为你是个淡泊的人”的失望。
女生被突兀地截住话头,无限委屈地迎过他的视线,然后在男生满脸的理所应当面前变得更委屈一点。
但绝不会争执。
绝对绝对,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和风间争执。
虽然心里的某个地方,还压抑着类似“季霄就一定会理解我”的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