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瑞曾对她多番提到:“我此生见过最怪的人就是我小舅。”
有多怪,才能让一个大男人反复惦记,反复评说,她还记得嘉瑞闲暇时同她说过原因:“这要怎么说呢,我小舅是我外公外婆老来得子的礼物,随安,你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被称为老来得子的孩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会是全家疼的对象,连我妈都说了,在她的心里,她弟弟第一,我这个儿子才排名第二。但是这个弟弟并不是个省心的主。你知道我小舅五岁那年发生过什么事吗?我记得我妈曾说过,那年纽约的冬天遇上罕见的特大暴雪天,我外婆带着我小舅去赴一个住在曼哈顿区的久违友人的约,从北部的上城区进入曼哈顿,途经哈林区的一个街道时,我小舅竟然趴在车窗口对着我外婆说:‘妈妈,你看,这就是我当年死的地方。’”她永远记得当时听到时的吃惊,这也许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年少时的童言无忌,可对大人而言却是真真毛骨悚人的一句话。
“哈哈,别怕,我听我妈说的时候都吓得半死,别说是我外婆了,向来崇尚科学的她甚至直嚷着她的宝贝儿子一定是中邪了,差点想请法师作法了。哎,没想到第二天在客厅听见我小舅跟佣人说:‘我最近老是做梦,梦到一个叔叔死在了街头,我想叫他,他没理我……我很怕,我会不会死啊……’幸好,只是梦。”
第四十三章 婚事(下)
“不过是虚惊一场 ,找法师作法的想法也作罢了。不过我小舅这人就是奇奇怪怪的,他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我们也不会当回事的,这也许就是天才和疯子的一线之隔吧,自从我外婆后来在我小舅八岁那年带他测过智商,医生说高于同龄人太多可能很高测不出来时,我们家就更笃定他生来就是疯子或者是天才了,再加上,他后来先天性的肌无力病情加重后,我们家对他更是小心翼翼。不过,说来也奇怪,听我妈说他再也没提起过那天坐在车里对我外婆说过的那句话,我想,那时候的梦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我们家也渐渐把那天的事当成了有趣的事情,平日里谈起倒也觉得无碍。”
肌无力。
她曾默默 念着这三个字,怨不得那天他坐着轮椅来的,餐间难免要走动敬酒,只余了她这个不能喝的和嘉瑞小舅这个不太方便走的,而毕竟是嘉瑞的亲人,又刚好坐在她旁侧,她那天在餐桌上为了示好也曾想帮他推轮椅让他不至于呆得厌烦无聊。
然,他却好似浑 身一震,然后只是静静地抬头看她,他年纪看上去并不大,甚至并没有因为身体不便而显得脏乱,反而干净整洁得出奇,即使是坐在轮椅上依旧身姿笔挺,如同曾经入伍过的军人一般,而对着她眼睛的是一双很优美的淡眸,眼尾很长,漆黑如墨,静谧如海,只是空如死水,过了半晌,终于垂下眼眸的时候仿佛若有似无的自嘲低笑,他喑哑的嗓音漫出喉咙道:“不用,谢谢。”
“他竟会对你说‘谢谢’,他平素多半遇到这样的只丢个冷脸过去罢了,别管谁都不给面子,你知道我小舅此生最恨就是那些多管闲事想帮他推轮椅的人,天哪,我竟然未对你说过这件事,是我的错。好歹我们快结婚了,小舅也是真把你当成自己家的人了。”
不,不仅是这样,她还记得他当时说完那四个字,她记不清过了几分钟,好似有些尴尬和勉强,他又半转过头,淡漠低声稍有不惯地说:“对不起,我不是不想让你帮忙,你也,别觉得不开心,只是,这是最新型的轮椅,没你想象中,那么不方便。”
她不太明白,他为何如此善待她,甚至她不明白,在餐桌上,当她抬手略向他方向想想夹菜时,坐在她身旁的他下意识就夹了在他面前的夫妻肺片给她,她不禁错愕,有些不知所措,幸好嘉瑞见状脱口而出:“随安不吃内脏的……恩,她怕腥。”
话落,她余光不经意地瞥见旁座的他夹菜的筷子微微一颤,略有停滞。“是吗……那你现在喜欢吃什么了?”
沉默几秒,他几不可闻地慢慢垂眼低喃道,坐在他身旁的傅随安却听得真切,心不禁莫名地拎起,抿了抿唇,不发一言,因她实在不知如何回答。
过了会儿,待她不注意,他跟侍者耳语了几句,等菜全部上齐,她才发现所有含内脏的食物全撤下了。
第四十四章 何谈原谅
那你现在喜欢吃什 么了?这般的问话,饶是她反复咀嚼数次依旧猜不透这谜语,她终于信了嘉瑞的那句话:他的小舅的确是个奇怪的人。
放在桌帘 下的双手不禁收紧,傅随安慢慢垂下眼帘。
不知不觉竟是都 换了全新的菜来,都是她在既定菜单上没有看到的菜,甚至还有从法国空运新鲜的鹅肝也没有上桌,曾是她未来婆婆的最爱,她看见自己的未来婆婆刚要开口质问,只听得身旁那个喑哑低沉似静水的声音淡漠地说了一句:“内脏的确比较腥气,不吃也罢。”
不知为何,傅随安如坐针垫,她感觉周遭都是冷意,在她的周围好似能够弥漫开来,深吸一口气,她只觉得喉咙微疼,耳鸣嗡嗡。
如果她曾见到过一家中一言胜千金的场景,那么当天就是,傅随安能看见她未来的婆婆甚至笑逐颜开地道:“这倒也是,好好,都听你的。”
展嘉瑞龇牙咧嘴地在她耳畔低低失笑道:“看吧,我说什么来着,在我们家,我们小舅的话就是圣旨,我老妈只要小舅在,就没这个儿子。不过这样也好,反正你也不吃内脏,等等让他们再上些甜羹给你尝尝。”
点点头微笑着应声,她靠在展嘉瑞的肩头,眼眸弯成极亮的弧度,柏谨言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专心沉静地一点点地夹菜然后塞进嘴里,条理顺序无一错漏,连动筷的的每一步都好似有节奏。
这个偌大的包厢,这么些人,只有他柏谨言知道,从转首回眸,她的身影带着似水流年撞进这一刻的自己眼里时,他宛如再一次验证自己早已葬身于孤寂深幽的渊底,任由那些鱼将自己当鱼饵,分食着他的四肢百骸,他早已出不去了,就像被困住一样,不能呼吸,不能呼救,而他这般专心地吃菜,咀嚼,吞咽,却是分明知道近在咫尺,自己身旁的她靠在别的男人的肩上笑起来有多美,他如鱼刺在喉,根根扎在最最致命的伤口上,她笑的样子就像当年她嫁给自己的时候一样,明媚皓齿,嫣然笑语。
有多久了,我一个人隐忍着记忆,我等你太久了,等到我以为再不可能遇见你,我这副样子甚至不能去找你,可,我不曾想,在我终于等到你突然出现的时候,就像当年错了一样,根本没有办法伸手同你握手相认,甚至问一句,你到底还记不记得我,如果记得该有多好,如果不记得又该有多好,我们可以重新来过。
但我万万没想到,最后的结果都不是那样,而是,我要亲眼看见你在我身旁同另一个男人幸福快乐,你知道,从见面到现在,我最想说的话,其实是:“明晰,过了那么久,久到你甚至可能不记得我了,你是不是就可以原谅我了,你能不能真的……原谅我一次。”
而,这些又有什么用,他甚至不能再去爱她,何谈,原谅。
第四十五章 惊蛰
嘉瑞洗漱完毕躺在 她身边的时候,她已睡得很沉了,可是身子却很不适地蠕动,丝绸的被褥早就被她卷缩得和自己的身体融为一体,眉头皱得紧,甚至有低低听不仔细的梦呓声阵阵。
伸手探了 探她的额,展嘉瑞手腹顿时感到一凉,竟是满满的冷汗。
“随安……随安 !醒醒……醒醒……傅随安!”低低地叫唤,展嘉瑞心下略紧张,伸手将她的身子抬起,然后轻轻摇晃想将傅随安摇醒,然,她的身子同他的摇晃一起晃荡,丝毫无要醒来的样子。难道是在做梦,即便是做梦哪能睡得那么沉?
或许,傅随安的梦的确像是突然被惊蛰的梦,掩埋了太久,她分不清梦里的人是自己,还是别人,她只知道她看不清,分不明,她好似掩在薄薄透明帘幕后的观众,看了几个根本不连贯的画面,却心如刀割。
那个女子好像是生日了,她吃着面却不那么开心,她甚至眼角都泛红了,傅随安看着她觉得分外的熟稔,她想叫她,可她仿佛听不见,她只见那个女子端着面冷若冰霜地踱步到了庭院,却在目睹一对男女互相纠缠后,男子抱起那另一个女子走后,手中的面洒落在地,狼藉一片。
傅随安很仔细地想听清,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朵都发烫了,却只朦朦胧胧只看到了那两个人变换语句的唇,丝毫没听清任何话。
这就像是一场哑剧,却看得她心惊肉跳,甚至无法喘气。她极力地去想这个画面的几个人是谁,是否是她认识的人,却只感觉到四肢百骸出奇的冷,连手脚都麻木了,她想挣脱出来,却不知为何却不由自主地在原地落泪,哭得撕心裂肺,泪如雨下,没有见到她,里面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她的存在,而她这个局外人却像是受了惊吓一样在原地正愣住了,然后视线一片模糊,再看不清眼前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