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倒吸一口气,赵延盛是个机灵的孩子,字里行间如何能不懂父亲传递的意思,刹那,便脸色惨白了下来,灰败的小脸盈满了泪水。这对一个孩子而言何其残忍,然,他这般的男人从来对孩子不骄纵,虽给自己孩子的是至好的东西,但他太明白,如今局势紊乱,像他们这样的人的子嗣更要趁早长大方能保全自己,他虽身处高位,但亦不知以后尸身何处,他怕没时间教自己的孩子,亦只能逼着他明白。
“盛儿,是你母亲让你活了下来,不是我。”
“盛儿,你要陪着她,如同我陪着她一般,从此,你要待她好,若她有一丝一毫的损伤,我皆算在你身上,你若不能答应我,便不是我赵钧默的儿子。”
“盛儿,你要同她一起走,离这儿远远的。”
如若这个世上尚有一人能支撑她,便是他们的儿子了,即使这个儿子时常因固执敏感而伤她的心,却是他能留给她最后的东西了。
毕竟是血亲,就算有隔阂也会消融的,若无这样的牵挂在旁,他怕,他怕她轻生,他再担不得那样惊心肉跳的恐惧,太可怕了,他甚至不愿回想,当他见她冰冷至极好似毫无声息地躺在那儿的样子,他像被敌人狠狠一片片刮刀去肉般蚀骨的疼。
如今城中硝烟弥漫,恐大战在即,不仅日华之间多有缝隙,两党之间也是冲突较多,党内亦是自己人尔虞我诈,杀机四伏,隐隐似有怪物待被惊动。
他望他们能安好,即使他曾希望同他们一起,但她若不愿,他亦不会强求,若是不在一起,走了又何用。
第三十五章 蚀骨
待到一个月之后,城中的机场,明晰尚像在梦境中一般,在医院里,只盛儿一人时时陪伴,她从未想过,从前待她如敌的儿子,如今竟像转了性子一般绕着她转,给她削果,给她讲学堂里的趣闻,她心里虽喜,却私以为是赵钧默要留下她做的手脚,时刻警惕,然,他没来过,她时常不经意瞥见病房门口不时出现的戎装衣角,却不愿多意,她时常觉得自己是笼中鸟,这个笼子恐怕在她病好后亦在,倒不料一辆专车,十几箱行李,在机场内仿佛已经等候许久的张梁笙,俱叫她如鱼刺在喉,哑口无言。
明晰忘不了那天,风卷云舒,空旷偌大的机场,那辆美式的飞机就停在那儿,那是赵钧默的专机,轻易是不动的,机长受聘于赵钧默,是个美国人,虽中文不大利索但待她礼遇,自始至终,赵钧默都未出现,赵延盛竟也不提一词,终是进了机舱,张梁笙虽有许多话想同她说,却也觉得此情此情开口不得,无从说起,而到了飞机里,赵延盛死死抱着明晰的腰,埋在她的怀里,就是不抬头,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胸前一片湿凉,恍惚间她抬手摸着他的头颅,想要启口却没有言语。
随着一阵耳鸣,明晰脑子嗡嗡作响,自飞机上向下眺望,仿佛瞧见机场上有一人穿着深色中山装,似是军姿般挺立静候在他们踏过的原地,待飞机驶远驶高了变成一个小黑点滞留在机场上,直至消失不见。
她知道是他,但已无所谓是与不是了。
、、、、
他没有仰头,亦没有动,只是觉得冷,冰冷刺骨。
没有穿戎装,只是一袭普通的中山装,仿若脱下层层的盔甲,无声地送走最后的温暖。
“先生。”
过了好些时候,郑副官在他的身后低低出声。
“赵家小少爷几日前身染重病药石无效已于前日下葬。”郑副官深吸一口气,缓缓念叨。
未回头,凝身不动,赵钧默“恩”了声,垂眼静默。
“恕仲安多言,先生此番动用专机,并将大太太同少爷送往海外也罢,何况,你竟接了张梁笙一同走。先生,这张梁笙是《国民新闻》的总编辑,蒋先生想整治舆论已久,张梁笙本就在名单之列,你如此为太太,太太不一定能记你情,却说让张梁笙离开这一笔恐怕是要搁您身上了,此番放走张梁笙定会让一些党内分子报告给蒋先生。”
话落,终是转身,坐进轿车内,身子靠向椅背,他闭目,淡淡地道:“我知她是念旧之人,我只望能多圆她一些遗憾罢了,何况,我尚留着,又无离职逃走,怕甚?就算要威胁我,仅府中一子已够了,有些事要来总要来的。你知我给机长的命令是甚么?”
“请先生直言。”
“单程。仲安,只这一趟,我给雷斯结了钱,叫他不用回了。”
话音未落,胸口一窒,郑副官听了再无言语,他知如若是心疼的话,那此刻自家主子的心里应是绝望,早便本欲就此放了大太太,熟料大太太如此狠烈,竟是宁可死了亦不信。这或许是压垮自家主子最后的一根稻草。
如若当时心存放手之意是会心痛,那么如今放手是真真绝望到了极点,我永不会忘了那刻,大太太命悬一线,眦睚尽裂,自家主子差点跪在手术室外祈求医生能救活大太太,他知先生为人只计划、威胁、扇动、搏命却从不会为了某事儿祈求,医生哪受得了这位祖宗的跪,连连叫警卫同他扶了起来。
待大太太出了手术室,郑副官一颗悬着的心中放下了,对着医生真是拱手作辑,连连道谢。
回到赵公馆,赵钧默已命人将自己东西理了理搬进了明晰同自己眼前的卧房,在要躺在卧榻休憩时,方瞧进硫璃花瓶下的信笺,只一张薄纸,上面写着: “致赵先生,我心意已决,望你念在夫妻一场的份上,将我同我家人同葬在明家祖坟。多谢,顺祝。”字字逼入心内,赵钧默眼微睁,竟是苍凉落泪,犹自痛心。
将纸颤巍巍地放入衣中,他抹了一把脸,躺入卧榻中,被褥好似还带着明晰些许的体味,深深吸一口气,犹如有大烟之瘾,半晌,他心下却是冷寂一片,他知这些味道必有一日会散去,是留不住的,这般想,心又是一缩,不知为何,觉得破冷,他撩起被褥,宽肩伟岸的身躯蜷缩在一人的卧榻中,竟这样孤寂。
夜太长了,好似再不会有翌日了。
三日后,他收到电报,是密报,在书房打开电报前的一瞬,他竟好似能预感到日头已尽,长吁一口气,似是解脱,容色平静,冷峻的脸上淡而静。
电报其实极简单:“十万火急,南京赵钧默亲译(绝密):据确切悉:10日凌晨,阁下这边将进行党内肃清,自上而下,首当其冲为情报部门,其上海的凤声兄是阁下之亲信,已投吾党,吾党必倾全力保护,亦望阁下早作打算。北平学礼敬叩。”
将电报纸搁置一旁,赵钧默背靠椅背,已觉得脊梁侵冷,耳鸣阵阵,他不疑这信的真假,因同窗好友比不得日后的同僚关系,这一张电报不止是抛来绣球,更是救命一物,今日是9日,想他密布的情报网络,不消一日便可暗自离开,想来不是难事,却不知道那位岂是简单的人物,他人都可10日擒,然,他不能,若如他所料,恐怕现下应有少将级的干部领着人已在路上了。
此念一起,不出几秒,只听得远远院落里吵闹声阵阵传自书房。
“不可,你们不可进!”警卫同侍从皆齐齐挡在门前。
“放肆,我们有缉拿令。”来人更甚是气势滔天。
“我们不识甚么劳子的缉拿令,无赵先生命令,我们不会开门。”
“好个赵先生,他还能通天了他!你们局里的人亦是这般口气,我倒要看看他赵钧默要让多少人替他死。”
话落,争执声渐停,随之而来的是几声惊天枪响。
他行动极快,下了楼到了几具还未褪温的士兵尸体旁,淡淡地脱下手上的素白名贵手套,甩至一旁,从容地解下随身武器,将佩枪交与一名士兵,那士兵虽是随着缉拿的人过来的,却是恭敬得狠,连头的不抬,只颤颤地将他的武器接了过去。
“政绥兄,别来无恙。”
赵钧默摊摊手,好整以暇地出声道,那神色皆无半点慌张,直立在当口,竟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眸色如潭水,波澜不兴。
同赵钧默的态度不同,那人神情绷紧了几分,眸色阴暗,冷声道:“赵先生果然是校长的心爱之徒,遇事如此从容,倒叫鄙人好些伤心,不过可惜,伴君如伴虎这句你不是没听过,你赵钧默也有今日,我不得不拍手叫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日似乎终于轮到鄙人我了。”
他在党内培植的亲信无数,但树敌亦是无数,而他口中的“政绥兄”便是其一,郑修仁,表字政绥,同为黄埔出身,在赵钧默声势渐长时,此人郁郁不得志,心胸狭隘,凡事激进,虽是有才华却不是个能做大事之人,因与赵钧默同乡,时常被拿来比较,时间长了自是积怨深了,虽是同期,却是互看不顺,此番叫他前来缉拿他,恐怕是生了要了结他的意思了。
“带走。”
一声喝下,几个士兵向赵钧默行礼,然后他敛目,容色平静地跟着士兵和郑修仁一同上了一辆美式福特车,离了赵公馆,轿车往一条僻静通幽的小路驶去。
这一去恐是再无回头路了,赵钧默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黑眸微柔了几分,尚好,信都带着,明晰给他的,包括那些碎纸,都带着,同他在一起,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