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隐秘的场所,在城西的山上,四周皆是树木杂草丛生,单这一幢孤楼。
灯光刺眼,审问的时间倒是不长,因赵钧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知所有的罪名皆是虚的,其实缉拿他的理由,他甚是清楚。
“你可知为何缉拿你?你有一个局视你为领袖的资深特务,你甚得校长的欢心,你亦有多位占据不同立场的黄埔出身的生死之交,你为自己夫人毫掷千金,毫不皱眉头,策反调查情报皆是一流,效率极高,这般优秀如今沦为阶下囚你可知是为何?”郑修仁在谈话中忽然笑起,阴测测的。
“你上述的这些不都是理由?”赵钧默手中夹着一点点燃着的烟,冷峻的脸庞上笑意淡然,自若神情皆无阶下囚的模样。
话落,郑修仁笑意凝住,攥起拳头,冷声道:“赵钧默,你可知我最恨你哪里?对,就是你这般的神情,你这般的口气!你其实不喜抽烟,却每回带着烟,燃着烟,你当我不知?这是你交友的习性,即使你不抽,但男子喜抽烟的太多,这一来一回,俱是情谊。可你这般聪明的人却讨好不了自己的女人,赵钧默这真真是报应,是你这染满鲜血之人自以为是的报应。”
刹那,这是来这幢阴冷的房子里赵钧默第一次怔愣了的一次,亦是最后一次,不及半晌,赵钧默拧灭了烟蒂,开门见山地问:“要软禁我多久?”
他知到了这里,便不是要将他暗杀,亦不是要将他就地处死,这分明是要幽禁他。
比还残忍的是死不了,他岂会不知,接下来的日子,定是无数双眼睛对着他,叫他生不得,死不得,乏味而冗长地度过接下来被管束的日子。
“哼,你倒是都晓得了。莫怪到了今天,那位,还是对你狠不下心。”靠向椅背,郑修仁轻拍了拍椅子的扶手,眉目阴幽,唇角微勾,“这个期限我并不知,你可知有多少人为你说情?但是心急是会坏事的,愈是多的人替你赵钧默说情,你的期限愈是长,莫道这你还不晓得?”
“呵,多谢政绥兄提点。”赵钧默凉凉一笑,揉了揉眉心,眼神微变得苍远了,其实死他是不怕的,然,比死更可怕的便是不知何时会死,他这样的人一生最想死的地方便是战场,即使不是战场也合该是为国捐躯,洒一头热血,即使是当个最简单的监听电话的办事员都好过让他在尚早的人生中惨淡寂寥一人在一幢空无的房子里面对着无数监视的眼睛度过一生。
然,这已是定局了。
但他知,这是那位最后的仁慈,就在接到学礼的电报前一刻,他已得另一个消息,便是同职位相当,同样黄埔出身,党内地位极受爱戴的同僚,一家被残忍杀害,皆无活口,连偷偷送去海外的独子亦在下了飞机的当口被当地党内的组织暗杀,那位从来心狠手辣,猜忌多疑,而这个世道,的确是若有一个不稳,皆是牵连全家,倒是比起封建社会的株连九族没有丝毫区别。
何时,何时方能等到一个新的社会,你我皆是平等,现世安稳,我亦可以静静地等你,无关乎其他。
“校长本欲大动干戈追回你送走的那几人,但既然城中尚留你的一名子嗣,一命抵命,倒也作罢了,赵家不能再是以前的赵家了,除了你,赵公馆明日无一人能走出府邸。”盛极而衰,从古至今,皆是如此。
似乎已麻木了,四肢百骸僵硬,眼角微酸涩,赵钧默莫名低低地干笑出声,掩面抹了一把脸,然后声音极平淡,礼貌而客道问:“既然如此,政绥兄,请恕鄙人就不送客了,你自行方便吧。”
郑修仁怔忡了几秒,淡淡一笑,眸色微眯,出其不意地夺过赵钧默放置一旁的烟盒,拿了一根出来,给自己点上,然后缓缓吐出烟圈,神情竟在烟雾中有几分诡异的温和:“想来,你我同窗同门,竟是从未请我抽过烟啊,真是可笑、、、、默卿兄,你本可以走的,我知你本可以走得了的。”
这般口气,倒像是同学之感,生硬而稀奇,却颇叫人酸鼻而吹嘘,赵钧默愣了半秒,凝望回去,复又冷眸微闭,在郑修仁以为他不会答时,只听得赵钧默凉薄低醇的嗓音如梦呓答道:“、、、、她未同意同我一块走。”
恍惚话落,郑修仁心里“咯噔”一下,兀自缓缓摇头,起身,到了门口侧身低低呢喃道:“儿女情长,从来是英雄的衣冠冢,我万万没想到,此番我赢得颇没有意思。”
最后,郑修仁见赵钧默起身,背影极其寡淡孤寂,站在窗前,抬眼瞭望窗外的天空,侧脸的容色悠远而苍凉,郑修仁轻叹了口气,道:“默卿兄,再会。”
这一“再会”二字何其长,在接下来枯燥如慢性折磨的日子里,这是最后一人最后同赵钧默说的话,此后再无一人同他说过话,只他一人在这幢孤楼里,疲乏而似消磨着人的意志般活着。
然,如若这叫“活着”的话,那此生再没有比这个“活着”更痛苦千百倍的事情了。
第三十六章 离合哀欢
国立中央大学外文系的主任邀董香之任教外文系教员时,时隔当年她陪同自己丈夫陶云先任教此大学艺术系主任已有近二十年。
恍如隔世这一词在当年只当笑话,如今是真真觉得时过境迁,竟是那么的苍凉。
战后的确是满目疮痍,但庆幸国内的学术氛围未减少。
学校派了人来接,领着行李到了教员宿舍,陪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她的养子。
当她在讲台上瞧着台下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觉着他们都是好福气的人,其实她是不大愿意教书的,因教书的感觉仿佛在看着自己的生命流逝,而你永远对着的都是一张张年轻的脸,自己却是一步步衰老,然,她又爱极了瞧他们红扑扑的脸蛋,眼神中散发的那些对未来的憧憬,对世界格局变革的熊熊野心,他们皆不是自己这代的人,自己已是想慢慢过日子,然后安享晚年的人了。
下了课,竟是艺术系的好几位学生堪堪跑来,拿着一份巴黎的《世界报》还有一本画册过来找她签名。里面皆印着她当年在法兰西画展比赛时的成名作《云中种花》,画面极其简单,颜色却运用得极好,两岸线条寥寥数笔画得模糊,与天相混成了一条浅淡的河流,用不同于湛蓝色的灰蓝色的天空为底,衬着飘渺的白云,一只素手托着一朵花束在空中,同一人的另一只纤纤玉手持壶浇水,可惜几片花瓣已枯萎掉落,那束花朵独留枝干于手。
云中种花,此画曾得多种殊荣,难怪乎艺术系的学生来找她。
她行云流水签下自己的名字,又听得一个女学生忍不住在她身侧问:“先生,您既善工笔,又善写意,在国际上亦有名声,为何画作极少,又为何不来我们系任教?你可知我们听闻您来任教时,我们都以为您定是来我们系的。”
“其实,我人生最大的不喜,就是画画。”董香之淡淡笑了笑,唇鼻间已经有些许皱纹,眼角笑时亦有了褶皱,但本就小巧的脸庞还是极精致婉约的。
话落,一片扼腕同不解。
她亦没有在意,只是笑笑便失陪了。
艺术系有几位任职十几年以上的教员是认识她的,每每遇上都是欲言又止,倒是她装作新识,自在许多。
到了这里,其实她已经听闻了关于陶云先的事情,数年前他便不任教了,整日在家,听着普契尼的音乐,研究古代漆器、丝绸、唐宋铜镜和明朝织锦的华美图案,有时也出去画画,只是除了画画便是呆在家中不接待一人,照顾他起居的除了一老家仆外再无其他。而他在数年前亦同曹英佩离了婚,此后,曹英佩离了婚便带着孩子远赴海外,随后一年曹家全家移民海外。
陶家两位二老也已都离世了,当年她在国外听几位赴法的同学告知时刹那便泪流满面,泪如雨下,她侍奉二老多年,感情甚好,他们亦待她不薄,如若不是婚姻走到了那般田地,她想,她定是能陪着送他们最后一程的,可惜命运弄人。如今回到此地,亦是听到过好些次,心头倒是少了几许悲怆,只觉得沧海桑田,再不能回头,何况她亦是不小的年纪了,也算是到了不惑之年,更加明白有些事勉强不得,亦是无法子的事。
陶云先的老仆人来找她时,已是傍晚,她不知她回来的消息传的那样快,还没来得及离开学校,在教员办公室,那老仆人一见她便老泪纵横,颤颤地跪在了地上,生生喊着:“少奶奶、、、、少奶奶,你可算是回来了、、、、”
这一称呼好似过了半世纪那么久,她亦呆愣在当场,凝起来眉,半晌,终是笑了笑,搀起老仆人道:“李叔,你瞧你,都什么年头了,你还‘少奶奶’的唤,快些起来吧。”
一路上,见车窗外月色萧索凄迷,星火暗淡,雾霭朦朦胧胧似要吞没人烟。
到了医院的病房里她终是见到了旧识——陶云先。
从前她爱他的时候,时常在想,若干年后,他和她会是如何的,是否是膝下孩子成群,是否还是她顽固地爱他,而他顽固地抗拒,他是否他还同当年一样英俊洋溢,性如烈马,可如今她见着他,觉得他和这世上千千万万的男人并无不同,就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没有特别,眼见他发鬓灰白,唇色发紫,已是回天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