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安、、、、”
她见她眼角渗出泪水也不多问,只是上前抱住她,心里竟也止不住的莫名悲戚。
“我永不会原谅他,永不会、、、、”
再也忍不住了,话未说完已是满眼泪水,从未有话说不利索的时候,此刻明晰却瑟瑟发抖,死咬着嘴唇,语序混乱却抖颤。
“香之,香之、、、、你可知,这些年我喝了那么多药,再苦再难喝我都,我都喝,仅为了他,为了他,想为他再生个我们的孩子,不曾想,他竟早知道,他竟早知道我已不能生育,再不能做母亲!他这般欺骗我,这般耍我!他瞒了我这么些年,却带着许芳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回来、、、、太狠了,他太狠了、、、、香之,我恨他,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原谅他——”
太冷了,阴测测的冷,她死死扣着董香之的手腕,突地像压抑到了极致,终是放声哭得凄厉,眼前莫名浮现当日赵延盛站在许芳面前,小小的身子那般的执拗与疏远,对她道:“母亲,你好不厚道、、、、”竟是为了另一个女子站在了她的对立面,而如今她再不可能有孩子,原是她再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我明白,我晓得,我的孩子,当年未来得及出生便死在了我的腹中,随安,我亦恨,当年我痛得死去活来,我以为他能安慰我几句,甚至握握我的手,给我一个笑亦可让我满足矣,那是我们的孩子,毕竟那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可惜什么都没有,你猜我见着了什么?呵,我亲眼见着他淡淡舒了一口气,那般像是解脱了一样、、、、我想我此生都不会忘记他当日的表情,若说死心,当日恐怕只是他这样的一个动作教我心里凉透了,我再没有心生过期待,再没有了、、、、我从来怯懦,那句‘离婚’从未敢开口,我珍惜陶家曾给我这孤女的一切,亦恨已定的一切,随安,若不是你来,恐怕我这一生都会是得不到陶云先喜爱的陶少太太,再不会是任何人、、、、”
亦是凄凉的开口,话音未停,已是泪语凝咽,董香之亦紧紧抱着明晰,双眸哀戚,话语像是从嗓子里飘出来一般,但语气却是这般切齿。
暖意通过两方的体温略略温暖了彼此,明晰穿得单薄,这些天她已瘦弱了许多,再没有言语,只是靠在董香之的肩上缓缓地平复了气息,直到董香之在她的耳畔,低声而慎重地问她:“随安,咱们一起走吧、、、、”
明晰何尝不想,她多想答一句,好,可是太不容易了,她毕竟不像董香之,是个孤女,不是孑然一身之人,她出身望族,承载着太多的东西,里面的错综复杂的联系并不是能道得清的,她苟延喘残,为的不过是希望一切能安好,她看似雷厉风行却是性情中人,随安,随安,竟是为他人而筹安。
何况、、、、
“莫傻了、、、、香之,我此番筹的钱仅够一人用的,何况这一路久远,我自生盛儿以来这身子早就不太好了,这些年我一贯装作无事亦不过是外强中干,我早不能经受路上长期的折腾,恐怕一个不好便会客死异乡了罢、、、、”
未说完,董香之早掩上明晰发白虚弱的唇,微微蹙眉道:“讲甚么晦气话呢,不会的,你会活到一百岁的,等国家一切安定,日寇离华,你我自会好起来的、、、、”
“但愿吧。”
明晰已敛起面上湿意,微弱而勉强地攒出一个笑意,淡淡地道。
第十五章 为她拆了围城
这是陶云先第几次找不到画笔了,他已数不清了,家仆个个挨个被他训了遍,脑子烦得紧,连友人将他邀来凑桌,素日最爱的打牌亦不甚欢喜。
牌声劈啪中,陶云先的神色不喜,优雅的画家指尖若有似无地敲着桌面,思索间,竟不由自主呢喃地吩咐了一句:“让少太太送些莲湖园的糕团来。”
“这个啊、、、、”气氛顿时停滞了几秒,身旁的小厮呐呐地答。心下不免嘀咕是哪位少太太,自家少爷的心性他倒是明白,只是此番真叫人不知如何反应。
“哦,对,她知我喜千层糕,让她莫要带太多,其他味儿的糕团也多带些来叫诸位一起尝尝。”未察觉异样,他只自然地说道,头也不抬,只挥了挥让小厮去通报,然后出了一张牌,眉头又皱了几分。
那小厮只得“哎”了声,等到了曹英佩的跟前,只道:“少爷在方公馆家打牌,想吃莲湖园的糕团了。”
好,这番下来,曹英佩特意打扮了一番,洋装裹身,姿态曼妙,倒是一派得体温柔,到了陶云先身旁,俯下了身,淡笑着递了上去,只静静甜蜜地看着他吃,却见他吃了口,倏地抬起了头,猛地瞪大了俊眸,直连连咳嗽。
曹英佩不是笨人,他那短短一瞥,她竟分明看到了他眼中不假思索写满了几个大字:怎会是你、、、、
她素日心高气傲,亦是家世不凡,就快要一跺脚便走,只听闻身旁小厮惊呼起来,拿过她手中的糕点一咬,脸色顿时灰暗下去,见势不妙,哆嗦了几秒慌忙喊叫道:“竟是豆沙馅儿的!天!快叫李医生来趟——赶紧的!”
一阵咋呼,她见着陶云先英俊略有几分散不开的文人忧郁气息的俊颜染上不自然的红晕,浑身起了点点红疹,心下暗叫糟糕。
李医生到了直说耽误不得,到了医院竟是进了急诊室。
陶老爷子和陶太太赶忙到了医院,一到便赶忙吩咐了小厮:“快,去赵公馆请少太太来、、、、”
往日,陶云先不小心食了过敏,皆是董香之衣不解带地身旁陪着,其实,他们的关系好几次都稍有缓和,只是毕竟差距太远,接受的事物与教育亦大不相同,乃至每每说到几番话题,总是谈不下去便作罢了,爱首要从沟通开始,连沟通都无,怎能让人明白是真真爱上了。
而婚姻是相伴,是习惯,他与她从小长大,其实亦有不少快活的日子,只是时间过得太快了,早已丢失在了岁月的长河中。
遥记得儿时,他走到那儿,她都亦步亦趋跟着,他恼她,却不得不看着她,他记得她扎着两个乌黑的小辫子,一甩一甩的煞是可爱,他教她认字读诗,自到了学堂起,不知何日他竟听闻她是他家中为己的童养媳顿时心生反意,他再不想见着她,她做任何的姿态,他都觉着虚假不堪,她亦觉得她对他好只是因寄人篱下不得不讨好他的姿态,何况他更不喜她这般毫无思想,竟能接受如此被既定的旧式包办的婚姻,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他愈发不喜她,亦愈发不想了解,不了解也便愈发不喜,这世上的规律都如此,不爱也自然是逃不了这个原由。
陶云先刚一睁眼,白色的天花板,还有消毒水的味儿,耳边是德裔犹太人傅医生不甚流利的中文朦朦胧胧在耳畔响着。
他做梦了,做了很久以前的梦,醒来的时候竟觉得无比累,浑身上下动弹不得,竟是都没了力气。
意识稍稍清醒,只听闻家仆跟自己的母亲说这话,语气竟是颇为无奈:“太太,少太太说,她再不会回来了。”
闻言,陶云先微眯着眼,众人亦没有发觉他醒来了,只是他胸口莫名起伏不定,又深深紧闭了眼,亦是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紧紧捏着病房的被褥,心下直响彻一个声音:她竟如此听话,这回她还这样听话!
明明该欣喜若狂地像是摆脱,却偏偏像怅然若失般的愤愤不平,她如此心狠,她竟这般放得下。
真正醒来的时候,一众家仆迎了上去,陶老爷与陶太太赶忙也俯在了他的病榻前,曹英佩紧紧握着他的手,面上担忧而满是愧疚,他倒没有看任何一人,只是盯着病房内的一出角落,淡淡地道:“我要同英佩结婚。”
听他言,曹英佩惊喜地望向他,却不料他没有撇过头回望他,只是莫名神色复杂地注视着一个角落,她顺着他的视线,竟无任何一物,只有白白的墙壁,心里不知为何揪了起来,忐忑不安,喜色也略微褪了下去。
“你这不孝子——这方离婚片刻便就想要结婚了!”陶老爷子听闻也是一怔,然后恨恨地道,已无力气再扔烟斗撒气,却还是脸色落下,面上毫无掩饰的不豫之色。
陶太太叹了口气,也尽是无奈,拉了拉陶老爷子的马褂袖边,见状,陶老爷子冷哼了一声,半晌,转身道:“也罢,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已管不了,只盼你们此番能珍惜,痛自悔悟,自爱自尊、、、、”
犹如叹息,陶老爷子半摇头,双手扣在身后,也不瞧任何人,和陶太太走出了病房。
空气顿时静谧了几分,天气凉薄,他静静地垂下眼,叫人看不透。
“、、、、我不知你不能食豆沙。”
曹英佩见众人渐退去,坐在他的病榻前,低低地说,语气有些轻,咬着唇满是歉疚:“对不住。”
说完,她向他方移,亲密地靠向他的怀里,倒也很注意,只是略微倚着他,陶云先未动,只是抿了抿唇,淡淡抿笑,神色悠远,眼眸深长,然后垂下眼帘,抚了抚曹云佩的青发,道:“不,并未是你的错,你勿要计较,我亦未对人说过。”
只有最亲之人方知晓罢了,他心下不甚是什么好滋味,只是空牢牢的,深暗如海的眼眸愈渐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