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出院,他方才在董香之的卧室榻柜里,找到用惯了的那几只舶来的画笔,原是她每日收起放好,还是在榻边,有些许莫名莞尔。
傍晚烟霞漫天,他席地坐在寺庙的一方空地前写生,听着寺庙的晚钟,陶云先略微半晌的失神,手上只是自然的几个比划,浅浅的几笔,一幅淡色的素描已简略成形,画中是一人模糊的轮廓,隐约仔细看,是较小巧碧玉的外形,杏眼微垂,好生腼腆。
他英俊沉静的脸上无任何表情,只是略略淡漠地收起画画的工具,到了家中,恰逢陶太太亦在书房阅书,只淡淡地抬了抬眼,不经意地问:“今日去写生可已为画作取了名字?”
“未取。”
他素日的习惯便是为画取名,此番去了多时,竟是一幅未取。
“可画了?”
“画了。”他将东西随意一放,淡声答道。
陶太太淡眉一挑,动了动身,拿过他手上的画一看,心底皆是一惊,咽了咽喉中涌上的轻痰,旧式发髻也跟着主人微颤了下,陶太太声音飘虚了几分:“、、、、画的可是香之?”
闻言,他倒也不恼,只是神情坦荡,淡定从容地脱下外衣,答道:“不,您看错了,那是英佩。”
空气静寂了半晌,胸口莫名一窒,陶太太方有了表情,眼神如炬却是吐字极慢极慢地附和着:“恩,也是啊,是我这老眼瞧错了,这分明是英佩啊、、、、挺好,挺好的,早些把婚期定下了吧,既是都留过洋的,便办个西式婚礼,简单些便好了,我同你父亲亦不是古板之人,既然已决意结婚,便要尽早给曹小姐名分,否则外人是要传是非的。”
“恩,我亦这样想。”陶云先怔了怔,然后抿唇淡笑,略略颔首。
出了书房,陶太太的面色方一点点灰败下去,神色隐晦,已年老却睿然的双眸望着前方自家遗留着清末院子风格的月洞门飘忽出神。
天色灰暗,月色缠云,似乎是要下雨了。
恍惚间,陶太太不知为何一阵苦笑不已,径自走过陶府的长廊,到了议事大厅,正见自家老爷与管家下着象棋,手边一壶尚好的明前龙井散着袅袅的烟雾,不由好生心中悲凉,伫立在旁,却不是想着自己,想的是适才那幅晦暗未明的画。
微凉的天气,陶太太失神良久,沧桑地嗓音淡淡自语呢喃地道:“当真是当时只道是寻常、、、、这真是命呐——”
第十六章 瓦解
“今日太太笑了几次?”
书房的琉璃灯在夜间闪烁着淡淡的光辉,赵钧默手上执笔疾速批阅这个公务,眉头紧锁,颈项间的猩红的疤痕显得刚毅而明显,剑眉星目,眼角略带些许岁月的褶皱,极宽的肩膀和五官清晰分明的冷颜在夜色下略微显得慑人。
语气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却是真真在意。
郑副官自是明白自家主子的心思,低声在他的耳畔道:“好些次了,自董小姐来了之后,太太心情较有好转,只是,董小姐总是要走之人,自不能一直让太太开怀,这几日吧、、、、这几日、、、、”
话说到后边,郑副官稍有难色,见赵钧默眉梢一挑,略有不耐,只好赶忙接着说:“《国民新闻》的总编辑张先生倒是常来拜访,自从您不加干涉以后,倒是无人加以阻挠,他时常来陪太太,与旧识一起倒也令太太稍有宽慰,若是之后董小姐真的走了,太太身旁有张先生,同张先生多有联系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到底男女授受不亲,张先生未娶,而太太亦是有妇之夫,这要是传出去难免、、、、”
何况,您心也有芥蒂,再者他们俩自小青梅竹马,这般下去虽是对太太好,但这对夫妻之间时好时坏倒真的是未可知的。
后面一句话,是郑副官的暗忖,面上倒无表露,只是规矩报告罢了。
“罢了,她心情好便好了。”如今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只是挥了挥手,停了手中的笔,不自觉敲了几下桌,沙哑低低沉吟一声,略一蹙眉,道,“、、、、只是这《国民新闻》以往几期多次言论不当,很是偏跛,立场极不稳当,现今他出任总编辑不知是好是坏、、、、这张梁笙的身份倒真是颇耐人寻味,这几日调查他的人员说他与汪的下属走得近了些,恐怕这中间多有猫腻,你再多派人盯紧些。”
话落,赵钧默眼色又深了几分,前些日子校长便同他商量整顿言论之事,杂志报刊自是首当其冲,他虽是见不得张梁笙,但如今能让明晰多有喜色的人除了两个旧识:董香之、张梁笙之外,倒是再无他人,若是无事,他倒真真不希望再有何乱子出现。
“是。”闻言,郑副官立刻颔首低应道,空气静默了半晌,郑副官不免最后又多了一句:“先生,你也莫怪我多事,这现下虽是天气温和了些,但到底是刚入春不久,您也早点休息,这公事总归是忙不完了,太太、、、、太太始终是最需要你的。”
还未答话,便满口的苦涩,一笑牵动,已是自嘲,赵钧默下意识从桌旁抽屉里拿出一支雪茄,明火暗亮暗灭,烟雾袅袅,他指尖略感到温度,周身却是冰凉不堪。
“、、、、恐怕,如今她最不待见的就是我了。也罢,我又何必自讨没趣,算了,郑伯伯,我心里不苦。”
此番最后的谈话早不是公事了,他的声音都低柔了几分,像一个迷途的晚辈装作镇定地否认道。
郑副官本欲再言,却是话到口中不知如何说,只得“哎”了声,然后关上书房门退了出去。
天晓得,那半夜还在处理公文的男人瘦了多少,他自小瞧着他长大,却是知道他的性子素来容易转牛角尖,若是无能之人,贩夫走卒倒也罢了,却是这般的身份和地位,这影响却是真真叫人难以回转的。心中百感交集,郑副官垂下了眼,只长长叹了口气。
前几日在平安大院里听戏时,他分明见他搂着那戏子,眼神却分外清明,那日他环顾了四周,早已眯起眼,了然于胸,四处锣鼓喧天,却是暗处藏人,还未来得及提醒自家主子,却从他的眼神里已知他自是知晓了,那四周多是监控,如今这乱世,看戏的愈发多起来。
这世道一个行差错步定然是万劫不复。
“监视恐怕倒好了,郑副官,你猜,这四处是眼睛多些,还是枪杆子眼多些?”竟是调侃和嬉笑,他那样略显孤僻冷峻之人说起风凉话来倒颇为自在。
不禁莞尔,郑副官自是知道他的能耐,可他不能不为他担忧,到底他是自家主子的长辈,于公于私,他都要为他多想些。
本来不阻挠张梁笙进府邸探望大太太他是赞同的,只是这些日子里来,他心中甚是忐忑,他也不知他在害怕什么,只是有时看着在外隐晦如海,淡笑若风的赵钧默,再回去看见引得太太浅笑的张梁笙,他竟会在青天白日惊出一身冷汗。
如今太太安好,心情稍转,他知自家主子在外都放心百分,只是这般的结果,得到的不是没有牺牲的,若是可以谁愿意自家府邸心爱之人,家中之妻的男性友人进进出出,他知赵钧默已退让了几万步,可这几万步想必步步见血,郑副官是怕,怕这几万步的退步,后果不堪设想,然,再不堪设想又如何,总好过太太如杜家少奶奶的下场。
他知自家主子虽是军人,却是个瞻前顾后的脾性,万事不打算是不能的,此番只要大太太能安安静静,隐没在人前,在家里心情尚好,恐怕大太太举着枪杆子一枪崩了自己,他家主子恐怕皆是愿意的。
“、、、、万望一切皆好,国家强盛,人民安康,夫妻相守百岁。”
也不知怎么地便走到了赵家府邸内设翻新过的祠堂,郑副官点了三支香,面上已是岁月褶皱满面,低沉的嗓音带着若有似无的沧桑,望着牌位,耳畔仿佛能听见府外警卫端着枪,金属碰撞,子弹在枪里随着警卫的动作而透出几许冰冷的碰撞响声。
迷途的何止夫妻。
过了好些时候,终是睡在了榻上,郑副官心乱如麻,也不知怎么地在一阵阵的虚汗中睡熟了。
、、、、
许芳已是多次与张梁笙擦肩而过,从刚开始的不可置信,到最后的了然神伤。
他竟爱她到了这步田地。
身处在绿茵茵的草坪旁,假山水池,天倦云舒,眺望着前方围再绿丛的红砖洋楼,许芳失神伫立着,浑身似乎传来满满的寒意,她唇齿都开始略微发颤了,腹部的孩子似乎多有调皮,感到了她的情绪波动,动了几下,她方回神,脚下却不免虚浮,只得在院子的藤椅上坐了好些时候才缓回来。
她前日里听闻萧念梳多次在公开场合表明将会是赵家的三姨太,她还在费翠斋同她不约而遇,见她娇眉微挑,高傲不堪,心下不免一惊,却是凉得麻木了。
“慢着,你可认识一人,名唤怀珠?”萧念梳在她走离的片刻,生生将她拦住,随性而倨傲地问道。
这名字已是少有人记得,恐怕就连明府的族内长辈都忘了许久了,自懂事长大以来明晰素是不喜欢这个艳俗不堪的名字,何况就连明老爷子和明太太亦是觉得此名不堪入耳,这福气有余,雅意不足,早已不谈不唤了,如今知这个名字是明晰的,不出五六人。而,许芳听闻萧念梳此话,身子便一下瘫软了几分,抚着肚子,神色略动,终是舒了口气,黛眉微蹙:淡淡地道:“我不识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