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前段时日,他便隐隐感到有些许事情已然脱离了他的控制,他的副官曾笑言他当局者迷,关心则乱,从来头脑冷静,却在大太太这边时常跌跟头。
何况听暗中看管她的部下说,她竟是来助人离婚的,真真是她能做得出来之事,赵钧默不知怎么地,听闻这事,便匆忙放下手上的公务,匆忙赶来,此番干涩日常的对话极为平淡,却平添了几许陌生。
空气有些许凝滞,赵钧默缓缓收回思绪,手心传来她手背的丝丝暖意,他将她的柔荑又捏紧了几分,垂下眼,然后转首斜睨着明晰,眼神像在探究,亦像琢磨,深吸一口气,沉吟几声,再将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往自己那边扣,指腹不着痕迹无规则地在她肤如凝脂的手背上划了几下,她亦无动于衷,他眼眸一深,又启唇道:“、、、、你今日劝他们俩离婚,你可知你又在胡闹了。劝人离和这等事、、、、”
“最后一次了,再不会胡闹了。”
她气色不好,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撇开眼,淡淡地答道,仿若不甚再想听他至多的声音与言语。
眉宇间霎时冷冽起来,闻言脑中嗡地一响,衣上锃亮的徽章闪着微弱清冷的光泽,他动了动身子,面色晦暗了几分。
她如此这般的听话,他满腹的话竟不知从何说起,她倒是像他所愿的那样子,却再不会与他斗嘴争执,他望着她平静沉思犹如身旁无人的神情,手心被他一瞬失控掐疼了些,亦没有开口。
心一点点不知怎么地渐渐沉了下去,好似这被黑帘遮掩的车内,一丝光线都无,从来未感到恐惧的心沉甸甸得紧,周遭的冷气逼近,车似是开得不平稳,一阵颠,更叫他蹙眉,薄唇紧抿,略有心烦地解开了戎装的几颗扣子,喉结微动,嘴角微微一沉,目色颇深,低声冷喝了声:“老张,你今日怎开车的!”
“这、、、、对不住,对不住,先生,这路不平坦,前方有学生游行,我们可能得绕开得远些。”
见状,那司机赶忙应声道,大气都不敢出,心里倒思忖着,这自家主子一向脾气尚好,冷静逼人,略有孤僻,怎料得每逢大太太在皆沉不住气,当年大太太跋扈霸道,他亦气不可遏,如今大太太莫名收敛许多,他亦怒气熏天,这到底是如何一桩事,饶他跟了赵钧默这么多年亦没法子看清,只道这世道纷乱,万事皆谜。
外界喧闹声天,车内死寂如雪,静得只听得那么几丝呼吸声,连司机老张的开车动作都莫名放轻巧了许多。
终究像是软了几分下去,他声音低压略柔,另一手揉了揉自己微疼的太阳穴,垂下眼,淡淡地问道:“、、、、为何不问我为了什么?”
忽然问了一句,而他信她自是懂得的,话落,她终于瞥了他一眼,攥紧了另一手心,然后抬眼,明媚的眼眸浅淡地望向他,他的模样与当年遇见并无区别,只是眼眸不似当年那么炯亮生辉,反倒晦暗不明了些,轮廓依旧分明如世间最冷硬精致的雕塑,脖子上是一道狰狞猩红的疤痕,那么多年都不曾淡些,胡渣还有些残留在他的下巴,显然今日诸事烦忧,如他这般一丝不苟的人都有些不甚仔细了,麦色而硬朗的脸庞对着她,蹙眉问着,像是叹息又如迷惘的絮语。
“近日芳儿和孩子可好?”
她答非所问,好似一弦绷断,他冷黑的眸子霎时眯起。
话毕,他尚来不及言语,终于,只见她看向了他,这是她近日第一次那样瞧他,随后她伸出手,在他神色不明,略有粗糙的面上,轻轻抚了抚,她如今脾性静了许多,连气质都因时常的体力不支而嬴弱轻飘了几分,她笑了笑,唤着他的表字,声音似在卧榻间的私语,却是最冷静决然的意味:
“默卿、、、、你盼望我说些甚么?”
她的指腹移致他冰凉的唇,如世间最柔软的羽毛轻刷过他的,言语却不若这般温柔。
呵了口气,她浅笑,眼眸温婉而静谧,丝毫甚是无感他捏得她手心愈发紧,只淌着笑,吐字轻得如耳语呢喃:“默卿,你盼望我对你说,若你道出真话我便原谅你么,还是其他甚么,然后我便如一切都无发生过、、、、信你,爱你,并支持你、、、、”
“默卿,你听过一句话吗、、、、女子对男子至大的谎言,便是你若说真话我便原谅你,然,我笃定你素来知晓,我生平最不喜说谎,即便真的得到真话,我亦,不会原谅。”
第十二章 他竟丢失了她
“吱——”
明晰的话音未落,车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了巷口,老张倒抽一口气,险些碰上了一个躲避军警的游行学生,正要重新起火,只听得一个冷冷的声音散着冰冷之气,像是隐忍又怒意阴满,低沉略嘶哑地道:“下车。”
“先生!”老张心一抖,不禁老声沉吟了一句。
闻言,她抿了抿唇,明晰瞧他撑在窗前,神色不明,只周身散发着森冷之意,她笑了笑,早知他反应定会不好,只是她素来不爱说谎,即使他问她千百遍,她还是这个答案。
“下车。”这样若无其事,冷淡自持的脸,既是他所愿,却不是他能忍受的,他青筋都迸起,只一下一下地深呼吸,手指弹着车窗沿,好似努力平复,又像是在挣扎。“、、、、我现下不想对着你的脸。”
闻言,她淡淡点了点头,好似火上浇油般清淡地应和了声:“也好,我亦不想多见你。”
关节一僵,赵钧默一下子捏紧了拳,脸色忽然更阴冷的几分,霎时冰寒逼人,眼一眯,方转头冷睨她时,才见她狠狠地关上车门,一身华服与这巷子的各色人丝毫不搭,她亦没有在意巷头街尾些许路人异样的眼光,没回头望他,只径自往前走。
“先生,还走吗?”
老张也不开,只是回头见赵钧默稍有动容,趁机探问道。
冷冷勾起唇角,赵钧默亦没有给老张好脸色,只不怒反笑:“走,为何不走,去月华路的萧公馆。”
闻言,老张也不知为何,衣襟染了些冷汗,头上密密沁出了虚汗,这真是让他不知如何是好,这位亦不是真心想去,他若开了车好似也觉得对不住刚刚下徒脚走路的大太太。
“先生、、、、这、、、、”呐呐地启口道,老张心里真真是五味杂陈。
打断老张的话,赵钧寒铁般冷了许多,只抽出了根烟,透过袅袅眼圈,冷眸深眯,似慵懒道:“怎么,连同你都要拂我的意?”
猛咳了几声,老张再说不出口其他话,只好腹诽着:也罢,看你能撑多久。
车一路行驶,与刚刚停驻的小巷子不同,这街道越来越宽,这月华路与赵公馆所在的路一样,皆是住着许多达官贵人,管制得极好,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干净祥和,路旁大片树荫,更有几座西式精致雕像,开着开着便到了萧公关,那是完全欧式的洋房,萧念梳虽是唱戏的,但极追求生活质量,跟崇尚洋人做派,因此将这楼房打扮装潢得如欧洲建筑极像。
到了地方,也不见赵钧默有何动作,只一根根抽着比金条还矜贵的烟,一根根的浪费,皆为抽完便捏灭,然后继续点,老张心下着急也不便再直接说,见赵钧默无下车的意思,倒是壮着胆子,絮絮叨叨似喃喃自语起来:
“唉,这世道真真是越来越艰难了,现下这路也愈是不稳当了,到处有打砸抢的游行队伍,这帮军警从来不手软,还经常把人抓错、、、、真是乱成一团了,这路上还什么人都有,唉,真是乱透了,饶我再仔细开都觉得这路是越发难开了、、、、”
赵钧默怎会不知老张的意思,只是她适才的笑容太叫他生恨,他若不是真的不想再对着她,又怎么会一时忍不住气让她就那样毫无防备地下了车,偏生她再心平气和,再乖觉听话还是去不掉骨子里那刚烈执拗的性子,将他气得耐不住,只得让她下车,只当全是发泄,怎料得她还真下了车去,半丝不怕死。、
他越想越气,不自觉整了整军服的袖扣,逼急了恨不得现在就打她那跟主人一般不受教的臀。
“先生、、、、”
眼见有了戏,老张刚要发动车子转方向便走,只见萧念梳不知从何看着他的车,便上前迎了过来,敲了敲他的车窗,步步摇曳生辉,稍有露骨的洋服透出几许风情,她娇媚的凤眼一挑,只等他把车窗摇下。
她嘴里还柔柔地念叨着:“怎地终于来了,我已有许久没见你了,你可知我都要恨死你了、、、、”
他眉头未舒展,只一贯蹙眉,车窗没有摇下,只是问到:“老张这天是不是好似快下雨了?”
“是啊,这般看来是大雨了。”
经赵钧默一提,老张方才抬头,只瞧得那乌云布满,沉甸甸地犹如黑云压进地面,空气都颇为冷了几分。
风似乎还挺大的,隔着窗户只见着萧念梳精心叫人梳理的头发都被吹得凌乱了几分,她见他毫无反应,有些气,要着唇娇嗔道:“你怎地这般、、、、”
话音未落,他摇下车窗,眼见她欣喜地露出笑意,他只眼色隐晦,眼眸微眯,轻柔地伸出手将她凌乱的发丝扣在耳后,还来不及娇喜若狂,她只耳听到他清冷淡漠的嗓音低低似呢喃地道:“看来这风确是挺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