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心脏一直不太好,我其实并不想离开他身边,但是又想趁假期多存些生活费,所以就跟莫晓楠一起在咖啡店做服务生,戴着星巴克招牌的绿围裙忙的团团转。我并没有告诉廖长宁我在勤工俭学,只说我已经回到学校。
当然,他也没问。
因为咖啡店距离学校很远,所以每天清晨五点半都要准时被闹钟惊醒。
晓楠过了前几天的新鲜劲儿,就再也不肯起床,等我洗漱完毕还赖在床上喊:“翘翘,我的脑袋里像是钻进了两只耗子,吱吱呀呀的疼。”
我站在卫生间的洗脸池旁,掬一捧冷水在脸上,驱赶困意。
她又开始鬼哭狼嚎:“翘翘啊,我不想去了,你替我请个假吧。”
我刷完牙走出来,她还趴在床上,我问她:“你真不去了啊,不存钱给你们家哥哥买最新出的那款Mac Book了?”
她哼哼唧唧,突然又大叫一声跳起来,胡乱抹了一把脸,就跟我披星戴月的出门赶公交了。
有时候想起那些年轻时候纯粹的感情,到最后又有多少人走到后会无期,我们却义无反顾,撞了南墙还不肯回头。
伴随着很多同学返校,暑假就只剩一个小尾巴。
我跟晓楠在早晚班交替过程中皮肤晒黑一个色度,不过也不算没有收获。
每小时十六块的薪水,三百块的运营奖金,两个随行杯,一叠咖啡券。
上早班的时候,晚上我还是会抄诗练字,某天读到木心在《从前慢》里写道,“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无比感慨。
上晚班的时候,我跟晓楠下了公交车会在校门口的小摊上吃一份小食。
我像是生活在一首没有修辞的诗里,公交,地铁,学校,星冰乐,烧烤大排档,食堂,夜色初临的光怪陆离的繁华商业街,昨夜将入睡时,听见劈劈啪啪落下大雨。
盛夏雷雨总是这样干脆爽快的讨喜,佐以入眠能睡的格外香甜。
睡梦中回到我的童年,晒着药的笸箩,藤椅、天井中的吊兰、摆钟、水池,极想翻身起来吃一碗隔壁三奶奶做的皂角米红枣汤。
我用手机下载一款流行的聊天的APP,然后发短信给廖长宁任性要求他也申请一个账号。
他竟然真的照做了,还给我发了一个say hi的表情。
但他大部分时候都很忙,没有太多空闲时间理会我的小心思,我数次沉浸这样任性与寂寞的反差中,竟然无端的感到幸福。
兼职最后一个周的周五那天。
上午店里的人不多,我觉得自己有些不舒服,就没有吃午饭。
因为我前一天下晚班回去的时候跟晓楠一起在校门口的烧烤摊上吃了烤串,还以为是昨天吃坏了东西导致的,所以没有太在意。
下午忍不住去洗手间吐了两次,而且肚子越来越疼,我才发觉不对劲。
晓楠拉着我的手问我怎么了。
我心里害怕极了,在卫生间外面的台阶上坐着,神情萎靡不振,额头一层一层的出冷汗,说:“可能是昨天吃坏东西了,肚子疼。”
晓楠被我的样子吓坏了,又安慰我:“那我去跟主管请个假,现在陪你去医院。”
我点点头,又勉强从唇角扯出一个笑容:“我没事,你去请假吧。”
我想给廖长宁打电话。
这辽阔天地之间,除了他,我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诉说和依靠。
坐在出租车上,我的头抵在前排座位靠背位置,听晓楠问我:“要不要给你妈妈说一下啊。”
她不说这句还好,我没忍住,情绪崩溃开始大哭,眼泪都止不住。
她连忙问我:“你到底怎么了啊,是不是很疼,”又焦急吩咐司机师傅,“唉,师傅,你没看车上有急诊病人,你倒是快点开啊!”
司机师傅无奈指了指前面堵成一条长龙的交通,道:“下班高峰啊,你飞过去?”
她脾气大,忍不住要吵架。
我终于摸出手机,给廖长宁打电话。
他很快就接通,那边出奇的安静。
我听到他温柔低哑嗓音问:“翘翘,说?”
我的委屈好像突然有了发泄的出口,一边哭一边说:“长宁哥哥,我肚子疼。”
那边传来稀里哗啦的滑落一大堆东西的声音,推开椅子转轮的声音,他急促的脚步声,开关门,他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度,“你现在在哪里?”
我抽抽噎噎的把位置说了一遍,又说:“我在出租车上,路上堵车。”
他的声音很冷静:“你把手机递给司机,身边有人陪着吗?”
我带着哭腔“嗯”了一声。
我平时几乎从来都不哭,是因为我知道根本没有人,从来没有人会心疼我的眼泪。
我从小到大都很少生病,一开始也并不知道是阑尾炎,就觉得自己好像疼的快要死掉了,哭的一塌糊涂的时候,廖长宁的车子在路口接到我,他穿一件藏青色的西服正装,小尖领的白色衬衣,中规中矩的打了一条暗红花纹的领带,应该是从正式场合直接出来。
他半抱半扶的把我弄上车,才吩咐司机开车。
我趴在他腿上,听他低声温言安慰,整颗心都尘埃落定。
等我神智重新清明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夏末,草木繁盛,窗外梧桐树叶重重叠叠渐深。
我的眼睛睁开一条细缝。
廖长宁还穿昨天那件衬衣,松了领带坐在窗下的米色沙发里,仰着头靠在椅背在闭目养神,一只手臂横在胸腹之间,衬衫的袖口卷起,露出的一截白皙手腕上戴了一块金属色的表。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不修边幅的样子,没来得及发出声音,病房套间的门就被打开了。
高跟鞋踩在厚重羊毛地毯上擦出细碎窸窣的声音。
廖长宁抬眼看了门口,用掌心轻轻搓了搓额头,长出一口气,哑声问:“麻醉不是早就过了,她怎么还没醒?”
文敏穿白大褂就像剪裁得体的风衣,她说:“放心,很快。”
她又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阑尾炎微创手术,就让你直接缺席了股东大会。”
廖长宁口气官方:“我下午会去跟列席股东解释。”
文敏也不计较,坐在廖长宁身旁矮几一边的座位上,交叠双腿,说:“上次你的体检报告,很多指标都不好,郑叔叔让我劝你多休息。”
廖长宁无所谓的说:“他就是太紧张,我自己的情况我知道。”
两人沉默一阵。
文敏看向我的方向直接问他:“长宁,你真的是因为她才要跟我分手?”
我心中一跳。
廖长宁有些无奈:“小敏,我们是因为什么开始的你比谁都清楚,既然文老已经对你的婚事另有打算,我没道理挡你似锦前程。”
文敏脸上一僵:“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
廖长宁口吻温和:“别说傻话了。”
文敏背对着他看窗外郁郁葱葱的花木,说:“如果爷爷没有看出你的心不在焉,他是不会这么着急为我做其他选择的,你曾是他最中意的小辈。”
顿了顿,文敏讥诮问他:“你明明知道爷爷多疼我,但是这几个月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真真假假跟别的女人逢场作戏。你就是有这个本事,在背后推动所有事情的发展,偏偏还要装作是迫不得已,你这样活得不累吗?”
廖长宁避而不谈,低声说:“小敏,你不要钻牛角尖。”
文敏又说:“你才不要钻牛角尖,你很清楚你将来的太太应该是什么地位的人,我们这个圈子,所有的感情都是建立在共同利益的基础上才能牢不可摧,就算你不跟我结婚,以后还会另外一个我,第三个我,第四个我出现。”
廖长宁口气有些郁卒:“我无法对未来的事情做任何保证。”
我想起他那天跟我说:“翘翘,我无法对你保证任何事情。”
我总是埋怨这个时代没有给个人充分的自由,但没有意识到,自由原本就是每个人都得到相同的限制。如果你努力走到高处,期望摆脱羁绊挣脱枷锁,却发现自身又会被更多的东西牵制。
廖长宁懂得,所以从不肯轻易做出许诺。
文敏又问:“廖董精明大半辈子,他会让你乱来?”
这下算是真正触了廖长宁的逆鳞,他嘲讽笑道:“廖董,他抛弃了大家闺秀的发妻,改弦另娶了现在的李副董。”
文敏不屈不挠,口气却平稳:“所以他做了一件极错误的事情。”
她柔声又说:“我会去说服爷爷,你也再好好考虑一下。”
廖长宁沉默的靠在沙发椅背撑着额头。
文敏又说一句:“你知道,我绝对不是那种你若无情我便退而成全的人,你尽管试试看。”
最后一句,就是威胁了。
廖长宁干脆没有理会,两人不欢而散。
其实,包括当时的我在内的很多人谈论的爱,都只是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的认为爱与被爱之间是可以划等号的,而不是大于或小于号。
廖长宁的手机有震动声音,他看我一眼。
我模糊着目光看他似乎想撑着沙发扶手起身,却不知为何没有站起来,只好靠在椅背上低声接通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