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着听了很久,最后说:“这次不用管了,交给李副董处理。”
他又说:“跟公关部的张月龄打个招呼,就说她母亲在西山疗养院的床位已经续足三年费用,她知道怎么跟媒体联络。”
他口气阴郁,似有动气:“早就被惯成废物了,也该受到教训。”
我不敢动,听他简单又讲一句,“我还在医院,翘翘醒来我回去。”
他挂了电话,扶着沙发靠背慢慢站起来,却不知为何,身子一歪就要倒下来。
我也不敢再装睡,仰起上半身一叠声问他:“你没事吧?头晕吗?”
廖长宁撑着床边坐下,摇摇头,又用手势示意我躺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乖乖照做,等他闭着眼缓过这一阵,才问:“长宁哥哥,我肚子上的伤口会留疤吗?”
他没想到我开口说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有些哭笑不得,斩钉截铁的说:“会。”
我郁闷极了,昨天疼的昏昏沉沉的时候我听到急性阑尾炎要做手术,廖长宁送我进去,握着我的手,俯身轻轻摸着我的额头说:“乖,没事的,睡觉醒来就好了,我等着你醒来。”
他从来言出必行,这个社会,人人都带一副浮夸虚伪的面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最不能信的,就是上下开合的一张嘴。
廖长宁不是,他很少会说什么,一旦说了,就一定会做到。
这样的人,如今已经不多了。
☆、爱之于我(4)
廖长宁回去之前慧姨就到了。
铅云低垂,沉甸甸的遮住正午的日头,一场暴风雨已经酝酿着从天边过来。
慧姨坐在我的身边嘘长问暖,又招呼廖长宁吃她带过来的煲粥。
廖长宁撑着沙发扶手慢慢站起来,低声说,“我不吃了,今天还有些事要忙。”
他一边系上衬衫的袖扣,一边往我身边走了几步,温言嘱咐:“学校已经帮你请过假了,我晚上可能过不来,有什么事情直接给我打电话。”
他俯身极其自然的替我掖了掖被角。
我看到慧姨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疑惑和不满。
廖长宁着急离开,根本就无所察觉。
他走之后,病房中一片寂静。
窗外积雨云渐渐厚重,大颗雨滴落下噼里啪啦的敲打着檐下的绿色海桐花。
慧姨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我大概能猜到她想说什么,但是也不愿意主动提及,毕竟廖长宁从未明确表态,只觉无比尴尬。
她主动开口问我:“翘翘,在学校交男朋友了吗?”
我摇摇头,“没有呢。”
慧姨说:“你还小,要以学业为重。”
我乖巧应声,她又跟我闲聊:“刚才是文小姐接我上楼来的,”她停顿一下,唇角笑容意味不明,“你之前也见过的那位,无论家世人品模样都没得挑,更难得又是医生,最是细心,她……在长宁身边好几年了。”
我没有接话。
慧姨索性又加了句:“长宁跟文小姐的婚礼定在了今年圣诞节。”
我那时候还幼稚天真,忍不住脱口而出,“可是长宁哥哥他说不结婚了。”
慧姨拧眉问我:“他亲口跟你说?”
我有些心虚,“我听到她跟文医生的谈话。”
她若有所思。
莫晓楠跟苏文到医院来探望我,苏文怀着抱着一捧纯白色的百合花,外面在落雨,他肩头有湿润雨气,花瓣上水珠点点,丝毫不带烟火气。
苏文穿纯白色T恤,墨绿色工装半身裤,头发理了板寸,整个人都清爽利落。
他热络跟慧姨打招呼,三言两语得体恭维让她眉笑颜开,慧姨很吃他那一套。
苏文说:“多亏你照顾连翘。”
慧姨忽略他口气中的刻意亲近,笑道:“你们年轻人在一起聊,我回去办事。”
莫晓楠给我带了两三件换洗衣服,窝在沙发里啃一个苹果,长吁短叹说:“你都不知道你昨天那脸色有多难看,我都以为你要挂掉了。危难时刻幸亏廖长宁驾着七彩祥云从天而降,救你于水火之中。”
我被她的口气逗乐了,牵动腹部的伤口,疼的倒抽一口气。
苏文笑着瞪他一眼。
她完全无视,又一边摸出手机一边说:“说起廖长宁,今天□□的弹窗新闻就是他们家的事儿,廖长安是他弟弟吧?”
她举着手机屏幕给我看——富二代涉嫌吸毒及强/暴未成年少女被公安机关刑拘。
廖长宁同父异母的弟弟廖长安今年刚满十六岁,他就是那种典型手板向上讨要的混世魔王,从小到大被宠的没边儿,只懂得寻衅滋事,跟着一帮乱七八糟的人不务正业。
无数次替他收拾烂摊子,兄友弟恭的表象之下的捧杀之局一朝引爆社会舆论热点。
廖长安的身份特殊,加之他那位邓文迪式的母亲,牵扯到的关键词众多,权利,金钱,豪门,富二代,未成年,小三上位,强/暴,吸毒,简直是传媒竞相追逐的对象。
如果任凭舆论风暴蔓延,就算没有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推手,我也几乎能肯定,那个十六岁的少年的半生已经被完全毁掉了,他不会有似锦前程,甚至可能面临牢狱之灾。
布局已经完满,走到这一步,廖长宁只需要冷眼旁观,就足够了。
我想起之前他讲电话让下属这次不要过问。
他语气冷冽的口吻说廖长安早就被惯成了废物。
鲜衣怒马杀伐果决,从不曾心慈手软。
他温情脉脉嘱咐我不要害怕,如果有事情就要跟他打电话。
他眼神深沉温柔,像博大浩瀚的深蓝色海洋将我溺毙其中。
我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廖长宁。
莫晓楠语气不忿,“像这种无法无天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就什么都敢做的富二代就得好好教训一下,要不然这个社会真是要完蛋了。”
苏文不以为然,很理智的中立:“其实事情只是媒体为了吸引大众眼球写成这样,矛盾未必就这么突出,真相从来都不浮于表面,我们不要盲目被媒体牵着鼻子走。”
莫晓楠问我:“那可未必,生活永远比电视剧狗血,翘翘,你说,廖长宁跟他弟弟不是一个妈生的吧?他妈跟他爸离婚了?你见过他爸爸吗?你见过他现在的后妈吗?我看网上有她的照片,气质真的挺好的,名字也好听,李柔筠,一听就是大家闺秀。”
我有些心不在焉,对她的八卦不置可否,只说:“我没见过,他们家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
莫晓楠无趣的耸耸肩,也不再继续追问,低头继续翻看手机。
苏文又说:“迟早媒体会把整个社会搅乱,大家都觉得自己越来越是明白人了,其实还是一样被媒体牵着走。现在的媒体普遍缺乏价值观准绳,新闻写手被物/欲主宰。发表的稿子表面上是在呼吁良知,实际上都在为摧毁道德体系当推手。”
莫晓楠呵呵两声,抬头嘲讽道:“听你的意思,难道你还觉得吸毒和□□未成年还有理啦?”
苏文无奈投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对舆论一边倒的时候持存疑的理智态度。”
话不投机,氛围有些古怪。
我用一只手撑着头,靠在宽大的白色枕头里,觉得累极了。
我甚至从不了解廖长宁,又有什么资格一厢情愿说爱。
医院的夜晚特别安静,雨渐渐下小了,窗外院内的池塘有浮萍和碗口大的莲花。
我躺在病床上,看到门下缝隙外间一条亮光,有专属护士值夜,我却感到莫名孤单,胡乱想到李义山一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我并无亲友,同学之中知己也少,他们大多数从不须为生计和学费发愁,莫晓楠是家里宠惯了的,大多数时候也像个单纯可爱的小孩子。
我几乎算是孓身一人,所以孤独的时候才更加感到孤独的重量。
我曾经有无数次心灰意冷,我想跟廖长宁摊牌。
那种强烈的念头几乎让我发疯,迫切的想要发泄,想去远行,想饮最烈的酒,骑最野的马纵身于这天地之间。
我决定跟廖长宁摊牌。
但是,他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医院。
☆、我以为自己得到了全世界(1)
一个周以后,主治医生签下出院医嘱。
有穿白色衬衣正装我从未见到过的廖长宁的助理替我结清医药费,并将车子停在了门口送我回学校。我住院期间曾经忍不住给他打过两次电话,均是顾雁迟替他接通,他口气官方的敷衍我,“长宁在忙,暂时不方便接听。”
我无法揣测他究竟是何用意,心乱如麻。
从医院路口转出,放眼望去,是大得让人彷徨找不着北的双向十车道大马路。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B市于我,都只是大千世界中一座毫无归属感的城市而已,如今这种孤独感愈发强盛。
我又给廖长宁打电话。
意料之中的无人接听。
我咬着右手食指的第二个指节坐在冷气开的十足的后排座位,没出息的几乎忍不住又要哭出来。一直以来,他给予我的都是那种站在悬崖边即将坠落的幸福感,那种心酸而温暖的感觉让我迷茫又徘徊,我终于下定决心向前走的时候,他却决绝的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