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又噎了一下,她当然是爱思垣的,她怎么会不爱思垣?在她没有未来的命途里,思垣给了她一种温暖的可能。
“你老实点吧,看看你自己,看看你周围这些。”小七看看那粉色壁纸,碎花窗帘,宫廷式样的镜子和妆台,一堆影碟都是各种动画和宫廷风,床上还罩一顶四角纱帐,说:“你这么多年还做公主梦,你不过是要所有人都爱你。看看你每天混的那些地方,做的那些事,那么多男人围着你还不够,你还非要再加个霍思垣?欲壑难填。”
“别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谷雨说。
“我才没兴趣了解你,所有的事里我了解一件就行——思垣爱我。不好意思,他是这么对我说的。所以在我们这些关系里,至少有一方是动了真心的。为什么不让这真心继续发展呢?”
“你既然不爱他,拿他来做什么?”谷雨憋着气问。
“拿来玩。”小七随随便便地说,“现在,看到你这么痛苦,我就更想要他了。”小七哧哧地笑起来。
一瞬间,谷雨心中横生过一个念头,不让这个小七走出这间房。厨房里有刀有绳子,还有她举来玩的小哑铃,不管拿个什么给小七一下子,不能再让这个祸害活下去。
小七的眼睛圆溜溜地盯着她的脸看,欣赏她把那股怒气挣扎着咽下去的表情。小七像欣赏一出魔术一样,唯恐漏了一个细节,像吸血鬼吸饱了血一样过瘾。
“你恨我?”谷雨终于问出来。
“不,我对你不比对楼下那卖烟的老头更有兴趣。我只是喜欢看人不幸福,多带劲。”
“你从来没有输过吗?”谷雨咬着牙问。
小七反问她有没有见过被人从高处扔下来的猫,“无论如何,都是猫爪先落地。我就是那只猫,我给人丢下过很多次,所以学会了站稳。”小七说。
小七的话似乎揭示出某种悲伤的过往,她笑嘻嘻的态度暂停了一瞬,便很快摆脱了。“这樱桃不错,吃一点?”小七把几个鲜红的樱桃抛上抛下。
谷雨注意到小七裸露的手腕到手臂有一排深浅不同的伤疤,很奇怪的一道一道,像刀伤又不是,不知道是什么留下的。她几乎想开口问,又立刻忍住。何必去知道呢,这人从小就伤痕累累,当然是做些偷鸡摸狗、不见天日的事留下的。
“我不吃樱桃。”谷雨短促地说。
小七立刻会了意,点点头,“好,这是我不对,我忘了。不过又何必呢,一码事归一码事。”
“对我来说是一件事。”
小七把又细又长的身子对她凑近了一些,两人脸对脸地看着。小七的瞳孔里带一点寒光,是和小时候一样的。
“我来看看你,对你说这些,是我知道你这么个人是怎么一回事。你也知道我,我不怕你把我当眼中钉,有什么招式尽管使,有个人陪我玩我乐得很。你有姿色有手腕,最好再有出息一点,别这么不经杀。”
小七的话如谶言一般在谷雨耳边回响,她恼得在家对着墙和地板撒气。冷静下来又把前因后果想一遍,分析再分析。
她不是小七的对手——但她决不能自己放弃。小七说得不对,她谷雨即使欲壑难填,对思垣总是真心的,只要有思垣,她别的人都不想要了,包括陆明。
想到陆明她又一阵揪心,她很难分析现在对陆明是种什么感情,昔日那辗转反侧的日日夜夜,难道不是都被陆明占据?直到她拥有了陆明,才知道陆明并不是她的。
她已经不是樱桃了,所有樱桃的东西她都不要。除了小宝。
谷雨似乎又陷进了往日的梦魇,一连多天不出门,连买快餐买烟都打电话叫外卖。她开始脱发,看到人群便想躲避,姐妹们的电话一概不接,她又成了那个当年孤僻失落的孩子。
她半夜里游魂一样的出去飘荡,睡裙外面套着运动衫,飘飘荡荡,转了几圈,不过买一包烟。
她忽然想起最初遇见思垣也是这么个午夜,也是这么个无所去留的时候。这样一想,她的悲伤和想念一起涌上来。
小七说她根本不爱思垣,难道这不是爱?这突然喷薄出的眼泪,颤抖的手指,还有给思垣拨电话时的泣不成声难道不是爱?
她对思垣说:“我要去乡下看小宝,你以前曾允诺过我的还管不管用?”
思垣犹豫了一下,说:“好,我陪你去,明天我收拾一下,我们就出发。”
她挂上电话松了一大口气。无论如何,他们将有一个旅途,一个二人的、耳鬓厮磨的相处。这一来一回总有三天,这三天里她还不能挽回思垣吗?
但思垣却让她在车站生生等了两个钟头,本来讲好在车站随便吃点东西就上车,现在眼看时间要过点,思垣才接了电话,含含糊糊说:“谷雨,真的很抱歉,我今天实在脱不开身,要不你先去,我随后去找你。”
她冷静地问:“小七怎么了?”
“她这阵子在跟同学搞一个创意展,累得去打点滴了。问题不大,但我有点担心。”思垣又向她道歉,“实在对不住,要不等我两天?”
谷雨挂上电话自己上了车。
一直到颠簸过山路十八弯后,她那愤怒和委屈的眼泪还没有止住。一直到看见那家小小的“蕾蕾”理发店,门前站着几个圆乎乎的小孩,手里举着柳枝花环,她叫一声“小宝”,一个男孩回头看她,笑逐颜开地向她跑来,她把小宝搂在怀里,从包里掏出一包一包的零食和玩具,她的心酸也还没有平息。
谷雨本是这么脆弱的,现在却恨不得去掐死那个小七。小七能有什么病?生龙活虎地就差吃人肉了。要拖住思垣,也不用出这些拙劣的鬼点子。她一时忘了她自己也是用过这些拙劣的鬼点子的。
小宝仰着脸问她:“妈妈,你带我去坐摩天轮吗?”
谷雨心里一酸,她把自己的脸贴在小宝的小脸上。小宝的小脸热乎乎的,眼睛里有着碧海青天般的明净。
晚上她给小宝洗脚,把那小胖脚丫子放在手心里慢慢地搓。她是在把玩,小脚大了一圈,看起来就能跑能跳,这么结实。
她“哗哗”地泼着水,小宝给她逗得快活死了,水淋淋地在床上翻滚。她跟在后面大呼小叫,两个人滚在一起。
小宝终于安静下来,缩在她怀里。那么热乎乎圆乎乎的小身体,她还要什么呢?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小宝重要呢?她做这一切不都为了小宝吗?
想到这一点,谷雨心里一软,紧跟着又一阵惭愧。她知道她做的一切也不全是为了小宝。
她开始正式琢磨带小宝回去的事,小宝还有一年就要上幼儿园,在此之前,也可以先上一年小托班,但必须是跟着她了。
她还有点时间,做好一切准备布置,让她跟小宝都活得吃穿不愁。
她想着自己银行卡的数字,又列了列自己眼下做的事和能做的事,不管怎么算,一个人都兼顾不了工作和小宝。为了小宝和她自己,她必须更勇敢。
夜静得此起彼伏的犬吠异常清晰,她睁着眼听着小宝的鼻息声。
下了大巴,又下了火车以后,重新踏入江洲的谷雨像换了一个人。
她把旅行包“啪”一声甩在来车站接她的老金身上,扬起眉毛嗔怪他来得晚,三句骂里却有两个媚眼。老金的肋骨一阵疼,心里却一阵喜,樱桃又是那个樱桃了,虽然她现在叫自己“谷雨”。但这不要紧,出来闯的小姑娘谁没有三五个名字,哪个红,哪个风水好就用哪个。
老金是怀揣着一个重大消息来的,他不奢望这消息能换来谷雨的依稀缠绵,但温存半晌还是有可能的。
谷雨跟他吃了晚饭,忍耐着看他泼泼洒洒替她舀水煮牛肉,滴了一桌子。吃完后又去酒吧街,老金尽往僻静的林荫深处找座位,两人一人一瓶啤酒喝了半小时。
谷雨说:“好了吧,能讲了吧?”
老金说:“霍公子那个小七姑娘,还另外养着一个小的,你知不知道?”
谷雨心里一震,精神全来了,但她压着情绪,不动声色地问:“什么意思?”
老金给她看相机,照片上的小七出现在那个窄窄木门的院子里,半掩的门里能看到她系着宽大的围裙,身边又分明有一个男孩,看起来很瘦高,小七正把头转向他,两只手一起捧着男孩的面颊。
“怎么样?没白来吧?”老金说。膝盖挨挨擦擦的在桌子底下去碰她,“这小子不是她的姘头,难道还是她失散多年的兄弟?”老金为自己的猥琐笑话笑个不住。
谷雨完全没去听他的,她端详着那两个人。他们在相视而笑,一种从没有见过的喜悦和爱洋溢在小七一贯生冷的脸上。
谷雨不经意地对思垣提起,她想帮小宝找一家幼儿园,她已经物色好了几家,想每家都去走一趟,看看路,看看附近的交通。
他们走在五月的香樟树下,叶冠丰硕浓绿,风把莫名的木叶清香带到他们身上,谷雨舒服地叹了口气。
“到这里越久,就越是喜欢。”她说,“空气这么好,我的皮肤也不过敏了。”
思垣将淡蓝色口罩从脸上拉下,每到春天是他的鼻炎发作期。他的脸色很舒展,天空一列一列的排布着瓦片般的云片,久视便会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