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拈起一根绳结认真地编给她看,谷雨也就含笑欣赏了一番。
小七在外招呼他们出去放桌子吃饭,谷雨走过小七身边的时候,小七低声说:“我弟弟有点死心眼,你别介意。他小时候,火灾那天,他认为是你救了他,一直记得你。”
谷雨一愣,觉得小七这话有一点暗示的味道。后面忽有窸窣响动,谷雨回头,只见那只黑猫此时无声地站在窗台上,正盯着她看。接着猫的背部弓起,清啸一声,几步溜上了墙去。谷雨看着那轻捷的碎步一路不停,一直溜上了院门外的泡桐树。
Chapter 4 转身就能看不见你,而我却选择蒙住眼睛
像一幕戏突然的转折,加进了一个人物,这个人物的始料未及使一切节奏和气氛都换了个样子。谷雨想,阿因真是个神奇的男孩子。
不知道怎么的,她跟阿因亲密起来。这种交往类似孩童时期的摆家家酒,因其中一方的热烈坚持,却牵动了另一方的心思,两个人便热切地、求真地玩着游戏。并且将对方视为重要对象,在这共同制造的游戏里表现得一本正经,只为了那游戏永不结束。
那天他们都留在小七家里吃晚饭,小七将两条小木板桌并在一起。木桌上的木纹歪歪斜斜,有很多洼陷,还有一些虫洞,小七也没有给铺上一层桌布。
谷雨说:“哟,这样的原生态桌子,现在卖得可贵,没有上万块可搬不回来呢。”她麻利地动手,帮小七拿这拿那,还跑到路口去买熟牛肉和烤鸭、素鸡、千张结,又拿了两瓶啤酒。
谷雨发现这里住的果然有好几户,因为小七朝楼上喊了一嗓子,便下来一个大腹便便的年轻女人,一只手托在腰上,将木楼梯踩得“咯吱咯吱”响。
小七介绍说那是彩虹姑娘,她跟她男人都来自北方。她男人要工作,晚点才得回。
一个天生有两片高原红的小女孩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叫小七姐姐。思垣一见便说:“原来是你,我见过你!”
小七白他一眼说:“她今天的花还没卖完,霍公子在,那就全包了吧。”
小七叫那卖花的小女孩虫虫,虫虫走路的姿势很奇特,身体倾斜向一方,一脚比另一只脚高出一截。谷雨看着她一高一低地走去桌边,想这真是个五湖四海的江湖大杂院,小七女大王一样结交了这一群人。
思垣却没有一点不适露出来,他给阿因放好座位,又把跛足女孩虫虫的凳子垫高了一点。
晚饭的气氛非常好,小七一半心思在思垣,一半心思在阿因。阿因还是不大爱搭理人,小七对思垣说,他就像小孩子,喜欢谁讨厌谁都在脸上。
“那他一定喜欢谷雨。”思垣说。
阿因和谷雨的中间隔了个彩虹姑娘,但阿因的目光总是越过那一桌人,定在谷雨身上。阿因对谷雨的关注是不掩饰的,如同他对别人的不关注一样分明。他只看着她,只对她说话。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少年就像婴儿要奶、花儿向阳一般在谷雨身上集中着注意力。
谷雨逗他,问他多大,阿因说17,谷雨说:“我比你大。”
谷雨又问他生日,阿因看看小七,小七说:“就是这个月呀,月亮圆了你就18了呀。”
阿因重复姐姐的话,告诉谷雨:“对,月亮圆了我就18了。”
他说话很慢,每说一个字都要思索一下似的。谷雨在心里叹息,想老天还真是公平,有小七这样一个奸刁滑怪的姐姐,便落下这样一个简单到智障的弟弟。
小七也真把这个弟弟呵护得无微不至,给他盛饭,时刻留意他的反应。谷雨跟思垣碰杯的时候,一些酒洒在阿因的手上。小七立刻站起,拿了条毛巾给他擦手,而阿因任凭姐姐给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
谷雨心里忽然一动,像心底的某个角落忽然亮了一亮。
到了月圆那天,谷雨没有跟小七联系,就提了个蛋糕和一兜草莓去冰冻街。她不费事地就进了门,阿因坐在那棵歪歪的石榴树下看着猫,像能听懂猫和鸟们的对话似的。
见谷雨来,阿因像早就在等着她一样,笑了。
他笑得那么好,像水中月一样清淡的脸越发皎洁,谷雨看得心化成一团。这么个小王子一样纯洁细致的男孩子,隔绝人世、只与自然通灵似的活着。
“你喜欢蛋糕吗?”谷雨举起手里的东西给他看。
阿因则给谷雨展示他的新作品,几颗磨得光溜溜的圆石头,磨砂般的表面,筛出细密的光泽。一束没完成的绳结搁在一边,打上了几个如意结。
谷雨问:“阿因,这是给谁的?”
小七带着那漂亮的女伴莲子一同推门进来,看到谷雨和阿因正玩成一堆。他们两人的鼻头上和脸上都沾着奶油,显然刚刚互相投掷过。阿因房间里那张仅有的小桌子被搬到了天井里,上面摆着一大盘草莓。
小七皱了皱眉,谷雨不请自来,并不在她的预料里。谷雨却已经对这里很熟的样子,让小七和莲子坐,吃草莓。
“知不知道草莓最诱人的地方在哪里?”谷雨问小七,“那就是,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不是比这一颗更甜。”
小七看看她一脸的似笑非笑,就拈了颗草莓送进嘴里,一面接下她的话茬。“是酸是甜都无所谓,你当心吃多了不消化,害了自己的肠胃。”
莲子好奇地打量着谷雨,仿佛想看清楚谷雨身体里有什么能量,居然跟这孤僻的阿因玩得这么好。
莲子对阿因说:“弟弟,生日蛋糕分我一块好不好?”
但阿因又恢复了木讷的样子,不看她,也不说话。莲子又说:“姐姐们要办设计展,你给姐姐串一个链子好不好,姐姐要打扮得漂亮好上电视!”
阿因自顾自拨弄着小七带回来的一包木头、贴片、乙烯材料等,小七说那是作品的“原材料”,阿因完全没听到莲子的话似的。
小七说:“我弟弟是爱因斯坦,动起脑子雨都打不进去。”
莲子说:“他不跟我说话,他可会吃蛋糕呢!”
小七蹙起眉头,她明显被心里的一个什么念头弄得不舒服,像意识里渗进了一些不安。但她不说什么,将水龙头放得轰响,接着把一双糊了泥巴的脚伸到下面去冲,然后换了拖鞋。她的苍白和带点糙的线条在那霉绿潮湿的背景墙前,像部老电影里的画面。
饭后小七端了个大木盆,蹲在院子里那根自来水管子前,拿一把大刷子刷那堆乱七八糟的“原材料”。水放得哗啦啦,小七穿个工字背心,肩胛骨又长又翘,一用力,苍白的脖子现出两条青筋,背心被她带得卷上去,露出一截腰肢。
谷雨也踱过去,悠悠然地蹲下来看她忙。小七挺直的鼻子,饱满的嘴唇,从下巴到脖子那一段韧性的线条都是不容忽视的。这是个好看的、英气的女孩,思垣是不是就喜欢这一类难以征服的类型?
谷雨跷着手指,把小七垂下来的一缕头发用闪闪发亮的水晶指甲给她挑到耳后去。小七瞥了她一眼。
“怎么跟我弟弟这么好?”小七问。
“他那么可爱,又那么寂寞,你不希望他多个朋友吗?”谷雨俏皮地笑,“你不放心我吗?”
小七也笑了,小七的笑在蓝阴阴的晚上像灯笼忽然亮了一下,“我弟弟觉得好,我就觉得好。难得他认得你,喜欢你。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两人这一天的交锋,都有些讳莫如深,也都有些心照不宣。
过了几天,谷雨选了个好天气,带阿因去爬山。
阿因出来的时候穿着洗得很干净的布夹克衫,活动起来手脚柔韧。刚理过的头发那么清爽,球鞋也异常洁白,更显得清新舒展,像那种老式的画儿中的少年。
谷雨便夸张地叫:“哇塞,好帅哦!”
接着她自己发现不合适,便闭上嘴。这样洁净的男孩儿,跟她用惯的任何一个形容词都不搭界。
两人放弃砌得整齐的台阶,从小路弯弯绕绕地一路攀着土坡爬上去。爬到陡的地方,谷雨攀住旁边的小树,鞋底把土坡上的沙砾擦得滑来滑去,她又开始玩游戏,大叫:“快!快托住我,我要滑下去了!”
阿因哈哈笑着,从她背后将她拦腰一抱,送了上去。两人模仿着幼时火灾那惊险的一幕。
爬到山顶,俯瞰那些青翠蓊郁的树木,山的一面如峡谷般斜出一个长长的横截面,几只山杜鹃斜斜地伸出来,下面是一潭碧水。阿因说:“真像。”
“像什么?”谷雨问他。
“家。”阿因说。
“你的老家?”谷雨问。阿因却不说话了。
下山的路上有出租的双人脚踏车,谷雨问阿因:“你会不会骑车?”
阿因立刻笑了,“我会。”
他一笑,似睁似闭的单眼皮又弯起来,嘴唇抿一抿。谷雨被阿因微笑的那个弧度迷晕了,她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笑得这么美这么纯?
这使她突然就好想疼爱他。她想,阿因要不是小七的弟弟该多好,她就可以心无芥蒂地接近他,跟他做朋友,做什么样的朋友都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走一步退两步,心稍微动一动都要自我剖析半天,唯恐自己走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