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和阿因两人骑着车下山道,阿因奋力地蹬着。谷雨说:“阿因,你这样带过女孩子骑车吗?”
阿因不说话。谷雨猜他一定没有。
阳光一道道流过,风却很疾。谷雨穿着背后开叉的雪纺衫,灌满了风,她就像插在瓶中的芦苇。她抱住双臂。阿因在前面问:“冷?”
“我从来没有暖过。”谷雨说。
这句话带一点调情的味道。她话出口后又有点后悔。
阿因却脱下了自己的外套给她,这个不容置疑的动作那么自然,带出来一股阳刚味,由一个孩子做出来,竟让谷雨有点脸红。
阿因有轻微智障者特有的超然,看上去便像是洞然的高深。阿因眼睛里闪过一棵一棵树的倒影,云朵的倒影,还有一个小小的谷雨。
谷雨想阿因也许实际上聪明绝伦,只是太瞧不上这世界,因为不能接受人世的世情规矩,在深深的隔阂里,他便像一个弱智。
这样一想,她登时觉得自己又假又做作。
再去见阿因时,谷雨都不知道要穿什么衣服才能不显得她世故老道。
最后她换上一件碎花裙,不是真丝也不是蕾丝,是小时候妈妈喜欢拿来做家居服的富纤。富纤比棉布还要柔软易皱,十几块钱就能买一米。
阿因满是神秘地从院子后面推出一辆老式单车,很蹩旧,不知道是谁丢下来的。阿因把那个坐垫擦得很干净,说:“你坐。”
谷雨啼笑皆非,又有点感动。因为他们曾这样骑过车,所以阿因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这样一辆车。
阿因一定没有初恋过,他心里还没有爱情的概念,所以他表达好感的方式是那么地简单直接,毫无私欲。
跟这样一个青涩的男孩恋爱会是什么滋味?谷雨想到那些暖洋洋的下午,她背着书包,看着那个叫陆明的男生骑单车而过。她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坐在他的单车后,好好地兜兜风,这个愿望强烈得几乎连对樱桃的怨恨也忘了,是樱桃更大地挑起了祸端,将她心里的口子撕得更大。
但樱桃已经不在,而她心里的口子却是永久存在了。
她闭上眼,眼前还有一些跳跃的光点,像五线谱上的乐符。她头发破例地梳上去,宽阔的额头显出悲伤。
老旧的自行车刹手和笼头都有点问题,阿因卖力地将车在胡同里骑得歪歪扭扭。
回程的时候换了谷雨坐在前面,骑了几米,她大叫大笑地夸张地蹬着,又摇摇摆摆作势欲跌,阿因便跳下来推着车往前走。
谷雨心里一动,说:“阿因,你姐姐看到你这样,不知道会不会不高兴。”
小七已经好几天没露面,谷雨还是在一次跟思垣的通话中,得知小七跟院里一帮同学弄的设计展快有眉目了,正没日没夜地在忙。
谷雨现在跟思垣联系得不多,偶尔联系也只是只言片语,她直觉思垣跟小七发展得并不如意。但思垣自有他的沉默和处理,并不对谷雨多说。
谷雨便负责起阿因的饭食来。她白天闲着没事,便带着阿因四处去逛,胆子大了,也把他带到一些安静的小酒馆去。
夜色刚刚降临,他们都不饿,点一杯生啤和一杯苏打水。阿因左顾右盼,他自然是没来过这些地方,但他一点也不慌乱。只要跟她在一起,阿因在哪里都一样愉快,世界的每个角落都没有区别。
谷雨觉得心里柔软的地方又加进了一点痛,这些天阿因总是让她这样甜蜜地痛着。阿因似乎还原了她的一个遗失在童年的梦,她的所有夸张,在阿因眼里也不过是个小女孩的淘气。她已经快分不清她对阿因的这一点心动,是因为他是阿因,还是因为他是小七的弟弟。
她悲哀地想,这么多年的江湖经验,怎么就被一个阿因给化解了?她又一再提醒自己,无论如何,好不容易找到小七的一个软肋,就算不成功,也绝不能把自己搭进去。
啤酒来了,她把苏打水推给阿因,阿因却跟她将杯子调了过来。
“你想喝酒?”谷雨失笑地问他。
“我不想你喝酒。”阿因说。
“为什么?”她问。
“别人会欺负你。”阿因说。
“谁会欺负我?”她顺着问下去。
阿因一蹙眉,目光飘了一下,便失了焦距,像随水而来的一个东西又飘走了,而他便跟着飘去某个往事。他这样一定神便是个长长的瞬间,直到谷雨用习惯吹着苏打水里的气泡将他吸引回来。
谷雨问:“阿因,你叫什么?”
阿因说他就叫阿因。
“你姐姐呢?”
“就叫小七。”阿因说。仿佛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她失笑,问他生下来难道没有取名字吗?
“有名字,可是姐姐不要。姐姐也不要姓罗,她说罗家的一切我们都不要。”
“你什么都听你姐姐的?”她问。心里那点计较又在不安份地冒头。
阿因欲开口说话,却听见有人在旁边说:“这么甜蜜,我加入一个好不好?”
谷雨回头看到老金站在背后。她皱皱眉,跟阿因相处的时光里,她像个被金沙般的阳光浴满全身的小女孩,无忧无虑身心轻盈。而老金的存在却是一个关于真相的提醒。
她希望老金赶紧消失,老金却不识相地自己坐了下来。
阿因的脸有点红,眼睛盯着桌面,不管老金说什么他也不搭茬儿。谷雨问他要不要吃什么,他也不回答,只是低着头使劲盯着桌面。
老金对谷雨说:“你换口味了,这么个小兔子,能给你什么?”
谷雨咬着牙,恨不得把啤酒泼到老金脸上。她悄悄伸手去握住阿因在桌下的手,感觉到这孩子全身绷紧在克制着一股紧张。
她不安了,想赶紧结束,老金又说:“霍公子那里没戏,你也不要改吃素嘛,你瞧瞧你的脸色,跟水洗了似的。”他伸手在谷雨脸上摸了一把。
阿因忽然跳了起来。谷雨猝不及防,只觉得眼前一闪,阿因已经压在老金身上。
阿因的拳头是稚气的,却是毫不留情地一下下打下去。尖叫声在周围溅起,一直到酒吧老板将两人分开,她还没弄清楚,这个状况是……阿因揍了老金?
阿因这个自闭孤僻的孩子,为了她跟老混子老金打了一架?
阿因脸上有两处伤,眼里一片白热。谷雨觉得一阵陌生,这个阿因是她不认识的,仿佛一个内在的阿因从清冷的外壳里破出,忽然恢复了原型。在他痛快地做回了自己以后,又回到了那个壳里,面无表情。
酒吧老板问阿因什么,他一概不回答。值班民警要他讲经过,他也直着眼,又现出智障般的游离。
谷雨道了很多歉,赔了几个杯子的钱,送阿因回家去。远远地她就看到小七等在路口,她心里一阵着慌,阿因这样挂了彩,小七还不撕了她?
小七将脸绷得很紧,检查了阿因的伤,什么也不说,带着阿因去睡。小七回头盯了谷雨一眼,谷雨打了个寒噤。
这刀子一样的眼神,隔了多年,又出现了。上次看到时,是小七的手里握着一把刀和一只死公鸡。现在,那死公鸡无异于就是谷雨。
谷雨还没有把解释委婉地说出口,已被小七一个耳光掴晕了头。
“我警告你,你听好,你作死作活做妖做怪我不管,你不许接近我弟弟。你要是敢害我弟弟,我就杀了你。”
小七像看一条蛇精一样地看她,月光下脸和声音一样硬。她俩站在冷清清的后巷里,几只猫应声而起,各自啸叫起来。
小七缓了口气,又说:“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恨我挡你的道坏你的事,你还觉得小时候那场火是由我而起。其实呢,我烧自己家房子,是他们欠了我的。至于你姐姐,只能说她欠了你的,现在是你欠她了。”
晚上樱桃来到谷雨的枕边轻轻唱歌,谷雨在半梦半醒之间,感到身体轻轻地浮起来。樱桃的歌声飘飘荡荡,渐渐变得凄厉起来。
樱桃像透明的冰粒一样溅落,纷纷覆盖在谷雨身上。谷雨的皮肤很快就蒙上了一层白霜,她牙齿“咯咯”地叩响,想伸手去够棉被,手臂已经结了冻,那冰冷一直冻到了心脏。
“你永远都不行,你从小到大哪一件事是行的?你用了我的样子,我的名字,你用我做武器,你真丢我的脸。”
“我很想你,我真的好想你。”谷雨无声地呐喊。她觉得自己哭了,眼泪流下来就成了冰。“失去你我才知道我一直依赖你。我没有靠山,没有人教我。求求你别走。”
“那女人是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现在她又夺走了霍思垣,你怎么会心软?”樱桃狠狠地嘲笑着她。
谷雨还想哀求,但汹涌的浪涛轰然而来,把樱桃卷走了。她伸出手,碰到了连响带振动的手机,手机已响了好一阵了。一看是老金的号码。
“你要干吗?”她鼻子还堵着气,喉咙哽着,想做出个恶声恶气,在老金听来却是无比地柔弱和委屈。
老金吓一跳似的,把原来的狠话也咽了回去。老金是消失了几天的,跟阿因莫名其妙打了一架后他没面子又恼火,对谷雨撩了几句难听的就走了。现在老金要她猜,自己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