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感到泪意克制不住地涌上来。他毅然转身,快步离去。
她愣在原处,泪水盈眶。
那块饼,落在她面前的地上。
费导喊停,然后拍手叫好,“太逼真了!感情太真实了!”费导高兴极了,又问梦非:“怎么样?没事吧?不疼吧?”
不疼?怎么可能不疼?梦非疼得几乎快要哭出来,但她强忍着,用手捂着脸颊,装作轻松地说:“没事,不太疼。”
“让小毛找块冰来敷敷,一会儿就好。”费导打着哈哈,“正修啊,下次手别那么重啊。”
席正修没有说话。梦非也没有去看他。
全剧组都不知道那一掌落在脸上是怎样的轻重,只有梦非自己感受到那股力量。她知道席正修是个敬业的演员,追求戏的逼真。若换在平时,她也不会当回事。可在这样的时刻,如此用力的一掌,等于打碎了她的心。
9
换场休息,梦非一直沉默不语。王小毛递给她盒饭,她扒了一口,食之无味,便合上了。什么都吃不下,胃里像填满了石头。
她还在想他打她的那一掌,那狠心、决绝、以假乱真的一掌。
他为何下手那么重?仅为了演出的逼真?那一掌,既是将军给公主的,又是席正修给苏梦非的,既带着无奈,又带着心痛,既深情,又冷酷。
他多么无情。他在借那一掌向她宣告他的无情,好让她死心,是吗?
他在给她上课,让她牢记:明断是非定取舍,是为人处世之根本。他要她明白,要她清醒,要她振作。
可是,这一掌无法将她打醒,只让她更忧郁。
她感受着心中的疼痛。想象那灾荒战乱的年代,那位落难的公主内心的恐惧与悲伤怕也不过如此了。
若翎躺在紫色的帷幔后面,哭了一夜。
短短数月,十万族人被敌军歼灭。这最后的城也快破了。她与他彼此相爱,却在这国破家亡的苦难中,再无前路可走。
总之都是死,何不死得其所。或许她出去,将自己交给敌军,全城百姓便可幸免于难。他也可以活下去。
许多人围着她,不愿让她出城去。
她命守城卫兵打开城门,语气利落决断,不容辩驳。
她毕竟是公主,卫兵不敢抗命,打开城门。
大风袭面,她一步一步走出城去。天空阴冷灰暗,远处是黑压压的敌人,她与他们之间隔着尘土飞扬的旷野,像一个肃杀的刑场。
心中不是没有恐惧,她亲眼见过那些蛮族敌人如何凶残地杀害她的家人,如何轮番凌辱落入他们手中的女子。
她是他们最后的目标。他们得到了她,这场战争就可以结束了。她交出自己,孤城中的百姓便可以活下去了。
她想清了这一切,心中甘愿。面对浩大的敌军,面对她自己的地狱,她就这样无悔地一步步朝前走去。
这段路比她想象的要漫长得多。
她一边往前走着,一边控制着自己的思绪,不让自己再想他。却仍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的脸在她面前一闪而过。她克制着,不允许自己落泪。
是的,她爱他,她放不下他,多希望此生还能与他一起走下去。
可是,他们的缘尽了,再也无可挽回了。
那就让她的死,来结束这无尽的苦楚。
一切都要结束了。她将真实情感带入戏中。
她在城门外广漠的土地上一步步走向敌人的阵地。
她瘦弱的身影在大地上只是小小的一点,却勇敢、坚定,身姿决毅,目光凛然。敌军已经派出十几骑轻骑围上来准备俘获她。
此时,忽闻身后城门再次隆隆作响,并有马蹄声疾追而来,她回过头去,见城门半开,一人一骑正飞奔过来。那一身玄色铠甲,正是将军。
他发现她孤身出城,即刻策马追来。千钧一发之际,他将她从敌人魔爪里抢来,一把抱上马背。只差一步,她便落入敌手。
她被他单手横抱着,天旋地转,看不清方向,只听得马蹄飞快,狂风带起沙尘在耳边呼啸。他强有力的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身体。
他们飞奔回城内。城门再次关上,敌军望尘莫及。
他救回她的命。
他为她做了选择,也为他们的感情做了选择。
从此,生死与共。
10
戏中,他舍命保护她,生死相随。但他不敢爱她,只因她是公主。
戏外,他处处维护她,不离不弃。但他仍不敢爱她,只因她尚未成年。
他对她说,当一个问题需要从伦理立场去考虑有罪还是无罪的时候,考虑本身已是犯罪。是的,他认为自己在犯罪,所以试图逃避。
那晚,他带她去海边,劝她留下来把戏拍完。一切都是情不自禁。大雨瓢泼在车里,她忘情地问他,你爱我吗。他听到了,却装作没有听到。乐声抵挡了她的直白。他再次逃避,没有回答,一颗心却深受震撼。
他猛然发现,在面对这个女孩的时候,他对自己的感情失去了驾驭,对自己的行为失去了控制。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让他自己害怕的人。
这个美丽的女孩,让他心动,也让他看到了自己人格中隐藏的薄弱之处。他认定这是一种堕落,人的动物性所带来的原罪。
然而,他一边为自己定罪,一边无法自控地向着那深渊滑落。
他从未经历过这样强烈的自我怀疑与自我否定。他知道自己需要更有力的意志,才能阻挡事情朝着他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
趁一切还来得及,就让事情在此时终结。
就让他们彼此忘记,就让他们各自内心永远暗暗地期待着,那无穷的可能性。就这样不露声色地沉默下去、忍耐下去,残酷、美丽而含蓄。生活并非只有愉悦,痛苦是本质。每个人从降生世上的那一刻起,就已无可选择、无可辩驳地接受了世界的裁决。世界规定着你可以做和不可以做的事、你可以爱和不可以爱的人。
每个人真正的敌人,其实都是自己。杀死内心令人恐惧的秘密欲望,是世上最难的事。
戏已拍完四分之三,很快就可以杀青。
梦非开始有了一个习惯。每晚收工后,睡觉前,约十点左右,她会一个人去宾馆对面的便利店买关东煮。她总是要满满一大杯墨鱼丸,淋上番茄酱,一个人坐到路边的台阶上吃。每次都买得太多,几乎够两人的份。
也就是每晚这个时候,席正修会来这里买烟和矿泉水。
每一次,她都盼望着他买完东西出来能够在她身边停留,甚至坐下来,陪她一会儿,就像回到那个夜晚。她会把杯中的墨鱼丸分给他。但每一次,他都径直从她身边走过,什么都不说,只当她透明。
组里其他人也来买东西,进进出出会咋呼地喊:“非非,吃什么呢?”
“非非,大冷的天,不回屋里吃去?”
“非非,什么好吃的,分点来吃。”
梦非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们扯,脸上嘻嘻哈哈,心里只在想,他这样又何苦?她并非没有理智的人,他又何必做得那么绝?连一个正常的招呼都不打。如果他真想疏远她,真不愿见到她,大可不用每天在这个时间过来买东西,大可买足几天的水和烟,那样就可以连一个背影都不给她。
大约一周后,梦非不再来了。
这天晚上,当席正修走到便利店门外,没有看到那个少女孤单的瘦瘦的身影,他忽然有那么一瞬的恍然若失。
他没有直接走过去,而是站在小店门外抽了一支烟,久久凝视那一小块空着的台阶。
11
拍摄进入了收尾阶段。这天恰逢费导五十大寿的生日,他却不愿铺张,连假都不给自己放,照样拍摄到傍晚才收工。还是制片主任有心,让王小毛去买个大蛋糕来,给费导庆祝一下。
正文 第24章 待(君醉时花开(4)
蛋糕拿来,大家高兴地围拢过来,都说好久没吃蛋糕了,这偏远小镇只出产馒头和窝窝头,可把人吃腻了。王小毛得意地说,他可是打了一下午电话才寻到这么一家蛋糕店,是小镇上唯一一家西式蛋糕点。他订了一只十八寸的双层乳酪蛋糕,让大家一饱口福。
蛋糕盒子一打开,所有人都愣住了。只见金色的蛋糕中央有深色奶油书写的一个大大的“受”字。没错,是“受”字。
这一刻,每个人都几乎要爆发出狂笑,但都忍着。只有金副导演呆气,看着那个字,下巴一落,忘了合上,接着不自觉地发出一声感叹,“我操。”说完他意识到自己失态,马上戏剧化地捂住嘴。
大家一起去看费导,只见他面色微愠。又去看王小毛,他早已在一旁慌得不知所措,一张脸绿成了菠菜色,顿了顿才急急辩解道:“这、这破地方的人真够没文化的。我在电话里告诉他们,在蛋糕上写个‘寿’字,就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寿’嘛,谁不知道?这还用特地说明吗?我就少说了这么一句,他们怎么就给写成这个‘受’了呢?这是得有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