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席正修的样子却很严肃,明明都背出台词了,却拿着剧本,眼睛只落在本子上,除了念台词,跟她没有多余的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梦非感觉有异,想证实一下,故意说几句轻松调笑的话。可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冷峻沉默,一副神色淡然、公事公办的模样。
少女何其敏感,很快明白他是在刻意疏远她。
究竟发生了什么?又如何得罪了他?昨晚他们明明那样好。他去楼顶上找她,劝慰她、开导她,还带她去海边,还对她倾诉往事……
她正满心期望,以为自己与他的关系进了一步,可他竟忽然不理她了。
他像是根本忘了昨晚的事,对她的热情毫无反应,甚至反感,匆匆对完几句台词转身便走开。
“等一下。”她急急叫住他。
“什么事?”他看着她,神情疲惫。
“你怎么……昨晚……”她急切地望着他,又语无伦次地不知该说什么。
“我累了,想休息。”他简单地说。
一瞬间,他冷淡的目光熄灭了她的激情。
她一时心神大乱,不知该如何反应。他的消极态度着实反常,仿佛他忽然失忆了,仿佛他们认识至今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都并不存在。
仅一夜之隔,一切归复云淡风轻。
他淡漠的神情分明在告诉她:从未发生过什么。我们只是在一起工作。如果你误会了什么,是你自己的问题,别再陷入幻觉。
她陡然委屈起来。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是,他一贯善于控制与人的关系,善于掌握事态发展的节奏。
他显然在刻意制造这样的局面,让两人的感情、希望、与彼此的关系,对彼此的期待,都回归到零度,回归到绝对静止的状态。
正文 第23章 待(君醉时花开(3)
他想抹掉两人之间所有的关联。除开演完剩下的戏,他不想与她再有任何碰撞、任何交集。
她感到一颗心在无声地颤抖,仿佛随时会崩裂成碎片。她强撑着。
他视若不见。他在无声地告诉她:公是公,私是私。
不,在他眼中,他们之间只有公,没有私。所有曾经的暧昧、温暖、心灵相通的倾谈,都被他一笔勾销。那不过是她在幻梦中自欺欺人演的一场戏。
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有戏里的李将军与若翎公主,没有戏外的席正修与苏梦非。这是她能想到的,他对待她最残忍的方式。
她委屈,并且不甘心。
休息时,她在僻静处拦住他,压低嗓音质问他:“是否世间的一切在你眼中皆是微不足道?”
他无言,沉默地站在她面前。
她较真地看着他,用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故作坚强逼视着他。
他垂下眼帘,轻声说:“抓紧休息,马上要拍下一场。”
她看着他,无声冷笑起来。他又拿出这副高高在上的长者姿态,想要撇清一切。当然,事情本该如此。这样一个心怀城府的成年男子,永远都在用理性的方式处理这世界带给他的一切:工作、名誉、感情,一切都有合理判断,对错分明。即便曾偶尔流露内心缺口,也很快收敛并掩饰。他自制力太强,并不在意内心的感受,懂得衡量利弊,不做冒险的事情。
她悲哀地看着他,慢慢扬起唇角,轻声说:“席正修,你只懂得自保。”
她连名带姓地叫他,口气完全似成年人。她不羁的眼神、嘲讽的微笑、言语中的犀利、挑衅与一针见血,让他震惊。他看着她,一时无话。
她仍旧挡着他的去路。在他没有给出她想要的答复前,她不放他离去,就让这僵局维持下去。很快要开拍了,如果有人发现他们同时缺席,或者看到他们现在的样子,一切将难以解释。
她在逼迫他给出说法。
他静默少顷,看着她的眼睛,沉着地、一字一字地说:“当一个问题需要从伦理立场去考虑有罪还是无罪的时候,考虑本身已是犯罪。”
她静静怔住。他什么都没说,却已经把什么都说破了。
他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回到片场,他们都恢复了常态。
他态度孤绝,比以往更专注于当下的工作,仿佛脑海中容不下任何其他事情。她看着他,心中有悲哀也有无奈。她知道自己应该振作,不能不顾大局,放任情绪。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暗暗压住胸口澎湃的痛感。
他已向她承认,他爱她。可在承认的同时,他退缩了。
他是在一边爱她,一边为自己的爱定罪。
她还是个孩子。他可以是她的兄长、老师、叔叔,但绝不能是她的恋人。他不容许自己投身这样黑暗的浪漫。
是的,他仍介意世人的目光。席正修一向有好名声,淡泊、低调,从不沉湎于声色犬马,从不卷入任何绯闻。他需要保全这一切。他宁可牺牲掉自己的感情,也要保全这一切。他竟然这样懦弱。
他搬出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是为自己的懦弱寻找借口。
她感到自己站在一堆废墟之中,那是昨日的温暖梦境被击碎后留下的一摊没有温度、没有感情的冰冷碎片。
给她独自一人。
8
她想,或许是自己太任性,太贪心。
他并没有对她做什么。他们之间也从未建立过任何实质性的关系。可她在向他需索什么呢?承诺吗?对感情的确认吗?他怎么可能给她这些?
他是一个成年男子、一个知名演员、一个具有影响力的公众人物,如何能像她这般痴痴耽溺于小儿女情怀?他比她年长那么多,拥有比她丰富的智慧与生活经验。他的行为方式、他的决定,一定有他的道理。
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注定只有这稀薄短暂的缘。
情欲虚空,愿望软弱。人与人的关系,有命定的走向。
强求何用?
拍摄按计划进行,回过头去拍围城的戏。
孤城被围困时日太久,城中粮食消耗殆尽。
是日,若翎公主靠着城郭,望着城头的卫兵。深重的苦难下,这些战士的豪情英气是妇孺百姓的支柱。
将军走近,静静看着她。稍许,公主发现了将军。将军朝她伸出手,手上是一只红色的苹果。如此红润而充满光泽的苹果,已有多久没有见过?看上去几乎是不真实的。
公主接过苹果,放到鼻下,深深吸一口气,果实芬芳香甜的气味浸润心脾。她闭上了眼睛。将军望着她,微微一笑。
将军走远,稍后回身一看,公主正把苹果分给两个孤儿,姐弟两个,五六岁模样,瘦小可怜,身上的棉衣又脏又破。苹果被两个孩子用黑脏的小手捧着,一人一口地啃着。他们让公主也咬一口,她笑着摇摇头,轻轻抚摸两个孩子的头,看着他们吃,眼神充满欣慰。
待公主回来,将军不语,看着她。
她懂得他的意思,他在怪她把苹果给了别人。
她走到他面前,轻声说道:“孩子们更需要那个苹果,他们太可怜了。”
将军淡淡地说:“你是军心所在,你倒了,城是守不住的。”
公主叹了口气,转开脸,望着满城衣衫褴褛的饥民,哽咽道:“若是族人们都死了,留我一人独活,是我的耻辱。”
将军看着她,沉默着,将自己怀中那份口粮拿出来,塞给她。
公主一愣,抬头看他,随即摇头,“将军守城责任重大,不吃东西是对全城百姓不负责任。”
将军说:“你先吃了,我还有。”
她知道他没有了,执意不吃。
“快吃了。”将军声音不响,但很坚决。
公主推开将军的手,“我不吃。我不会打仗,给我吃是浪费。”
“快吃。”将军的声音严厉并低沉起来。
“我不会吃的。你再逼我,我就去死。死了便不会有更多人为我流血了。”
将军听闻此言,仿佛受了打击,低头沉默着,用尽全力支撑自己。
公主见他消沉不语,心中的悲伤与绝望更止不住,“已经死了那么多人,城里的、城外的,都是为了我。我不想变成一个罪人。”
将军仍是不语,握紧拳头,胸膛起伏着。他手中还拿着那块饼,因他捏得太过用力,饼渣子细细碎碎掉落。
公主看着将军,眼眸倾尽哀伤,“我不要再有人死。如果这所有的罪必要一人承担,就让我来吧。让我去死,让大家活吧。”
话音刚落,将军挥起手,啪的一掌掴到公主脸上。
两人都愣住了,空气静得快凝固了。
她手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他竟打她,打得那么重。
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他竟打了她。他的若翎,他的公主,他深爱的女子,他竟然打了她。是因为太震惊、太愤怒了吗?她竟然萌发死的念头,全然不顾这些日子以来,所有人的流血牺牲。她是仅存的皇室血脉,是族人们的信仰。没有她,就再没有国了。无论如何她都不该想到死,这是多么不负责任的念头。对族人不负责,对他们之间的感情亦是不负责。想到这里,他痛心疾首。她竟想一死了之,丢下他独自一人?她真的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