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只知道,席正修在教导处待了整整三个钟头。
回来的时候,黑板上那道算到一半的题早已被擦掉,他整个人变得沉默而阴郁,犹如被某个噩耗重重打击过。
事情很快不胫而走。
虞夕颜的家长闹到学校,说女儿怀孕了。
所有的目光都指向席正修。
不用问,他与她是一对情侣,这是公开的秘密。
教导处认定席正修是犯事者,进行调查,可是无论问他什么,他都一言不发。
夕颜发现怀孕时已经四个月,只能住院做引产手术。
那是旁人无法想象的残酷。用针管注射药物,将已经成形的胎儿杀死在子宫内。随后母体伴随着腹痛将死胎娩出,仪器进入身体,吸出残骸,做最后的清理。这样剧烈的创伤,疼痛程度甚至超过正常的生育分娩。
血肉模糊的小小肉身,经由少女稚嫩柔弱的躯体,掉落出来,在一场罪孽的涤荡中,无法获得生命。
十七岁的少女,在承受了如此沉重的肉体创痛与精神折磨之后,仿佛迅速枯萎,青春不再。这样的痛楚,恐怕一生都无法忘记。
他去探望她,在她床边静坐许久,一直没有说话。
她流着泪主动开口,“对不起。”
他微微动容,却并不看她,只轻轻发问:“是谁?”
她哭泣着摇头,不愿诉说。
他静默着,僵持了片刻,终于决定什么都不再问,站起身来。
她却忽然拉住他的手,沉吟着、嗫嚅着,最终只说了一句:“谢谢你。”
他并不回应,只低下头,最后看了一眼她冰凉苍白的手。这只微微颤抖着的手是那么无助而绝望。然而他沉默着,轻轻挣开了她,转身离去。
他们只是十七岁的高中生,怀孕、引产,这些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词语。这其中的羞耻、堕落、血腥,超出同龄人的想象。
此事立刻成为同学间最骇人听闻的传说。
席正修被撤销学生干部职务,取消保送重点大学的资格,并受校内严重警告处分。老师们大多深感可惜,但此事性质太过恶劣,没有一人敢在这时为他说情。连一心对他寄予厚望的教研组长亦只能摇头叹息。
可事情竟没有就此结束。
夕颜出院后第二天,跳楼自杀身亡。事情升级。
所有人都以为席正修始乱终弃,以至于女孩绝望跳楼。
事情闹得太大,影响恶劣,上级部门乃至其他学生家长纷纷要求处理问题学生,整顿校风。校委会决定开除席正修学籍,以儆效尤。
席正修不辩解,默默接受一切,在退学文件上一一签字,只有一双眼睛透着看穿一切的冷酷与傲然。那双眼睛,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成熟,是一双洞悉一切秘密的眼睛,也是一双压抑着痛苦的眼睛,含着心灰意冷,也含着不知何时会爆发的怒火,让人心悸,也让人困惑。
在最终时刻,校长改变心意。不知是出于怜悯,或是出于恩慈,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校长决定网开一面,让席正修留校察看,不至于断送前途。
他的声音平缓温和,仿佛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她却震惊悲恸,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沉默地看着他。
活到十七岁,除了失去那只蓝色的小鸟,她还尚未经历过死亡的袭击,尚未感受过亲友离世所带来的痛楚。她无法想象,那个女孩的死,曾带给他怎样的悲痛与绝望。
她想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谁让那个女孩怀孕。但她没有问下去。
她知道,他其实是知道的。
他望着远方,脸上唯有克制的哀伤。
恋爱三年。他从未对女孩做过那件事。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坦然承受苦痛煎熬,对加诸身上的一切冤屈闭口不言。
这是最大的慈悲。
唯一让他深感后悔的,是他在医院那一刻的沉默。
他不知是否这沉默带给女孩最后的绝望,不知原本是否可以给她生的希望。但那一切已不重要。青春留给他的,是无尽的伤痛。
所有他爱过、信赖过的人都离他而去。
那些伤害、缺损,是他命途上的劫数,只有靠他自己去承受、去修补。根本没有一丝反悔或者补救的余地。他的自我救赎伴随着深藏的绝望。
他最终走出那些阴影,成为一个成功的入世者。
他为自己营造了那样完美并无懈可击的表象。在那个光辉的、积极的外壳之下,实则隐藏着他内心的冷漠与消极。
那个世俗的外壳带给他安稳。他积极工作,待人温良和善。他深藏的内心却极其平静,对喜怒哀乐没有感觉,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再也不落爱憎。他已经习惯这样来保护自己。
青春残酷。往事早已远去。
却不知为何,在这样一个夜晚,他对她说出这一切。
6
天空下起细冷的雨丝。梦非看着身边这个男人。
十七岁,他被人挖走了心,从此那块地方空着,投入什么都没有回声。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爱谁了。后来所有的热闹,甚至身边的女友,不过是顺水推舟,按部就班。他的眼睛早早洞穿了无限世事。他不会痛,也不会爱,只试图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
忽然之间,狂风大作,细密的雨丝变为豆大的雨点,啪啪砸落下来。
两人一同朝车子跑去。雨太大了,他将外套举起遮在她头顶上。他们躲在外套下一起奔跑。
这几十米的距离,这数十秒钟,整个世界像是静止了。
她躲在他的臂膀下,紧紧挨着他。她听着他们交织在一起的脚步声、喘息声,感受着他。周遭黑暗一片,雨声隆隆作响,而这件外套下小小的一片温暖,将他们笼罩着。她心中既甜蜜又痛楚,真希望这一刻变成永恒,他们永远也跑不到路的尽头。
终于还是回到了车上。狭小的空间里温暖而安静,将车外的壮阔大海与滂沱大雨截然隔离开。
车外雨势浩大,狂风凛冽,雨水横扫着拍打在玻璃窗上。他们坐在车里,像是一对共患难的旅伴找到了暂时安全的歇脚地。
两人一时怔怔无言。有那么一瞬间,小小的车厢内充满了遐想。
她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甚至产生无数幻觉。她来不及将那些破碎无形的画面进行归拢整理。空气中陡然有了某种张力,某种无法预见的激情。
心灵相契的两个人,哪怕彼此什么都不说,也犹如说了千言万语。
片刻后,那股张力终究由他打破。他打开了收音机,同时将车子启动。
气氛立刻不同。轻柔悠扬的歌曲缓解了无名的压力,也缓解了狂风暴雨带来的震慑与撼动。
她渐渐放松下来,望着前方。雨刷来回摆动,前路却依然迷茫。
他什么都没说,在她旁边沉默地开着车。
这是惊情之夜,从楼顶到海边,他们各自在内心都有过恍惚,不太相信发生了什么,或者为什么会发生。
回程的路途似乎比来时更长。
倦意袭来,她掖紧了身上的外套,靠入座椅,闭上了眼睛,呼吸着空气中属于他的味道。
这一夜,她确定自己爱上了他。
乐声悠悠扬扬。恍惚间,她似乎听到自己幽幽发问,声音像一触即破的泡影般脆弱柔软,“你,爱我吗?”
很久很久,没有回答。只有风声,以及异国女子婉转凄清的歌声:
我交出一切
为感受那重生的希望
我靠近你
我知道你同样能感受到
她没有睁开眼睛,没有看他,一切都亦真亦幻,以至于她自己都渐渐弄不清她是否将那句话问出了口,抑或只是她的臆想和幻觉。
她知道他即便有爱,也不会轻易说出口。他心力强悍,感情不形于色,感情内核深藏于心。她不求他立刻应她,只要能这样和他在一起,她已满足。今晚,她向着他内心最深最广处又靠近了一些。
她闭着眼睛,感受着整个空气中的他,慢慢微笑。
她知道自己会永远记得他,知道她这一生都再没办法忘记他的声音、他的笑容,他的脸。
他与她的生命,已经深深糅合在一起。
7
第二天一早,梦非如常走进化妆间,积极投入工作。化妆师感到诧异,却只淡淡地称赞,“非非今天气色真好,昨晚睡得很好吧。”
梦非微笑。无人知道她是听了谁的劝慰回心转意。
在拍摄现场,费导当着众人的面,向梦非道歉,并掏出一百块钱交给王小毛。摄影师坐在升降机上调笑,“呵,皇帝犯法与庶民同罪!”
“那当然,规矩是我立的,自当以身作则。”费导似乎心情很好,大声张罗着大家开工,今日有大戏要拍。
趁置景、灯光与摄影部门做准备的工夫,梦非与席正修排演对白。
两人相隔一周后再次对戏,梦非满心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