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否会说“非儿,你太让我失望了”,像个教训被惯坏的女儿的父亲?他是否会说“有我在呢,有什么委屈统统告诉我”,像个事事护着她的大哥哥?
她幻想着、等待着,可他一直没有说话。
最终还是她少些城府,先开了口,“其实,并不是我娇气。”她低下头,轻轻踢着脚下的沙子,“我本来就不是演员,也不想当演员。是你们非要我来的,现在又来苛责我。”不知为何,她在他面前总是能够不设防地变回那个小女孩,轻易地流露心中委屈。白天在其他人面前做出的坚强而无谓的样子,在他面前全然瓦解。
他并不看她,只望着一波高过一波的海浪,轻轻地说:“每个人都是演员。在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不做演员。”
是。莎士比亚说过,世界是个大舞台,男男女女都是演员,有人一生扮演着多个角色。她怔怔地看着他,他在她面前也是演员吗?
静默片刻,她颓然道:“我讨厌做演员。”
他顿了顿,轻声说道:“是不是名义上的演员无甚区别,因为你总得演。在这世间,每个人都要确认自己的身份。这个身份或许是你自己选择的,也可能是命运交给你的。然后你就在这个身份之下,做该做的事情。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表演?人生如戏,每个人都是自己和他人的观众。”
她静静地看着他。海风扑打在他们脸上。
他说:“我们在生活中,进入某些场景,遇到某些人,被问到某些问题,总有一套固定的回应程式、一些约定俗成的得体回答,就像剧本上的台词。”
她说:“那是你们,你们成年人的世界,虚伪透了。碰到所有问题都拿出心中背熟了的标准答案。每个人都在表演。我不屑这样去做。”
她倔强地看着他,“我不要做演员。我不演。我只做我自己。”
他什么都不说,只是温和地看着她,等她的情绪稳定下来。他知道她心里其实是明白的。他理解她的委屈、她的感受,但也知道她需要成长,也总有一天会长大。有些道理既然早晚需要懂得,不如早些懂得。
过了片刻,她心境渐渐平复,不再说话。
于是他轻轻地说:“那你就得想清楚,是否一生都不表演,一生都逃离在外。这世上并非没有隐士,但隐士不易做。若有一天你想归队,仍是要一切从头学。很多人最终发现,最易演易看的,还是人生这出大戏。”
她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他在说什么,垂首无言地听着。
正文 第22章 待章君醉时花开(2)
“人最后总有‘一走了之’的选择。这个选择总在那里不会溜走。既如此,选择它之前,何不再试试?”他停顿一下,“我也曾受过委屈,经历过痛苦,也曾想过‘一走了之’。但后来,我想看看一个人的心灵力量能够有多强大。让我告诉你,坚持过去,忽略痛苦,你会发现不一样的自己。”
他又说:“自尊心不应依赖他人的赞扬,更不应被旁人的几句轻贬击倒。”
她想,你是男人。女孩子当众被骂,那是不同的。
他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说:“等你长大你就明白,无论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都会有委屈和不公。这些都不算什么。天地很大,人很渺小,喜怒哀愁不及过眼云烟,无须放到脸上,更无必要与谁争执、斗气。这是成长的必修课。”
他又说:“要学会感恩,珍惜自己所拥有的。有时候,你所得到的,就是别人所失去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仍是一贯沉着淡然的样子。
她却忽然觉得失落,“是,在你眼里,一切都不算什么。你从不与谁争执、斗气。你完全没脾气,对身边的人和事都很淡漠,总是无爱无憎的样子。你的心灵力量够强大。你了不起。”
他仿若听不出她话中的情绪,只淡淡地回答:“我的工作要我体验许多不同的人生。演员这门职业,耗费人的感情。有时我觉得疲累。”
她怔怔地望着远方,“是啊,怎能忘记,你是一个优秀的演员。”
她叹口气,又说:“可是,你总得偶尔做回你自己啊。除却拍戏以外的时间,你总是沉默寡言,喜怒爱憎、七情六欲,全然不形于色。你把自己藏得那么深,不肯流露一点真性情,不肯展露一点自我,到底是为什么?
“很多次,我忘记你的真实身份,真的把你当成了李将军。是你演得太好了吗?让我也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你让我完全入戏了。可你却能随时抽身而退。卸了妆,换身衣服,你又是别人了。你离开的这几天,又穿越到了哪个时空?扮演了谁?”她说着笑起来,“现在你回来,又是李将军了。可你当李将军还能当多少天呢?我当若翎公主,又能当多少天呢?
“你是一个出色的演员。而出色的演员,必然是无情的。”她怔怔叹道。
她抬眸望着他,“你真的对什么都不在乎吗?”
他听她说了那么多,微微动容,轻声回答:“一切事物都有其自身规律,宇宙万物并不考虑你在乎或者不在乎。”
“可还是会有不同的。你就没有真心在乎的人或事吗?”
这个问题似乎触碰到他的某个禁区。他忽然别转头,不做声。
她说:“在戏中,你是个充满激情的人。在现实中,你却是极冷淡的一个人。我听说,一个人如果很冷漠,一定是因为他经历了太多事,看透了太多道理,所以不再付出感情给任何人、任何事。”
她又说:“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你只肯活在电影的世界里,不会后悔吗?你难道愿意一辈子躲在一个个虚拟的角色后面?”
他转过头来,深深地看她一眼,却没有说话。
隔了许久,她轻轻地说:“无论如何,我还是决定离开。我让你失望了,也让大家失望了,对不起。”
他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小小的一张面孔,这样苍白,这样倔强。
她也看着他,眼中透出微凉的光。
片刻停顿后,她忽然冒出一丝邪恶的幽默感,“或者,我们一起走?现在就走!”她狡黠地笑着,“公主和将军连夜私奔,把他们所有人都气疯!”
他却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仍是那么严肃地看着他。
她此时流露出来的这种消极、无畏、自暴自弃和略微的不正经,在瞬间击中了他,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一块地方。
“我请求你,慎重考虑一下,不要走。”他低沉的嗓音忽而有些哽咽。
她恍惚了,不知这一切是不是她内心的幻觉。他在认真地请求她留下。他这般感伤,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摄制组?
她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问:“是李将军在请求若翎?还是席正修在请求苏梦非?”
他静着,没有说话。
她又问:“如果不是为了把戏拍完,不是为了导演的面子和制片方的经济利益,你还会请求我留下来吗?”
她问完,屏息等着他的回答。
他沉默少顷,缓缓地说:“我不为了别人,也不为了我自己。我请你留下来,是为了你自己。”
他看着她的眼睛,“你心里其实知道,留下来把戏拍完,是对的。”
一颗心微微震动,她沉默地看着他。
他说:“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作为你留下来的条件。”
她重重地看着他,心里的念头很深很深。她想到了一个问题,那件她一直想问,却一直不敢问的事。那件他生命中最为阴暗沉重的事。
静了片刻,她说:“我问你个问题,可以吗?”
他没有说话,默许她问下去。
“那个女孩,她……怎么会……”她的话还没问完,他已经懂得。
他望着她的眼睛,窥透了她的心事。他已经知道她想问什么。
她感觉到他内心深处有一块隐藏的柔软凹陷。她正在接近那块地方,有些恐惧,却抑制不住心中的疑惑,意欲前往。
她轻轻地说:“原谅我的好奇。”
他沉默良久,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仿佛在用尽全力堵一个缺口,不让自己的情绪崩塌。他的隐忍让她心痛。
她知道,他有一块暗伤,藏于时光深处。
5
十七岁,席正修和虞夕颜相恋。
那是一堂数学课,他正在黑板前演算一道大题。
那道大题无人会解,数学老师让他上来示范。整个班级的同学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在黑板前飞快地演算。他的解法快捷、奇特、准确,他的字既潇洒又漂亮。连数学老师都叹为观止,这真是不可多得的天才少年。
或许是他写得太快、太用力,忽然间,手中的粉笔断掉了。
这时有人敲敲教室的门。教导主任满脸严肃地站在门口,“高三(1)班席正修,出来一下。”
断掉的半截白色粉笔在地上弹了几下滚到了墙边。
他愣在原地,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教导主任又说了第二遍,他才放下手中的半截粉笔,怔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