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酒吧,她步行去停车场拿车,走到半路,就拿出手机打给陈效。还是像上次一样,铃声响了很久,没有人接。她换了他的工作号码,接听的人又是丁丁。
夜风吹起她的头发,她一把胡乱拢住,嘱咐丁丁:“你去跟陈效说,礼已经送到,我明天回香港一趟。”
“陈先生说,”那边却这样回答,“美国那边还有事要您做……”
“什么事?”林薇问。
“……陈先生没交待,他晚一点自己会跟您说。”丁丁还是上一次的态度。
“好,你叫他打过来,多晚我都等着。”她声音并不高,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陈效似乎是打定主意不再跟她讲话了,但他越是这样,她越是不甘,其实他要做什么,她已经猜到大半,她只是不信,除非听见他亲口说出来。
到了停车场,她坐进车里,低头去拿手套箱里的GPS。有人从车尾走过来,敲了敲驾驶座这一边的车窗。那时已是深夜了,而且又是在停车场这种地方,她吓了一跳,朝外面看出去,才发现又是何齐,他手里拿着一只酒瓶,她几乎立刻就认出来是她在酒吧开的那一支香槟,酒标被她撕了一条。瓶盖开着,已经空了,他就是用瓶口轻敲着车窗。
她隔着玻璃看着他,看得出他已微醉。从前酒量就差,这么些年了也不见长进,她在心里想,几乎是带着笑的。仅在那一瞬,眼前的他似乎蜕去了那一层厚茧,还是过去的那个人,那双眼睛,那种神情。
“你没有单身派对?”她降下车窗,同他开玩笑。
“有,脱衣舞娘已经来了,我在不在。没人会注意。”他便也不认真。
但她终于还是没有把车窗将下来,只是做出口型,对他说:“新婚快乐。”而后,便发动了引擎。
☆、71.第十五章 (3)
那一刻,林薇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脑子里是空白的。
“林薇……”何齐也静了一静,许久才开口叫她的名字。
她紧握着方向盘,他的手伸过来,放在她的手背上,掌心很热,让她意识到自己的手有多冷。他的表情没有特别的变化,也没有立刻把话说下去,但她能感觉出背后隐含的重大的决定,突然觉得并非没有那个可能,事情会朝着陈效希望的那个方向发展下去。但这真的就是陈效想要的吗,她看不透。
短短的几秒钟过的粘滞而沉重,她没有想好要怎么做,只是下意识地发动了引擎,车子缓缓动起来。他抽出了手,站在那里看着她打方向,倒车,再前进。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她把车窗升上去,隔着玻璃做出口型,对他说:“新婚快乐。”而后便加速朝停车场的出口驶去。
一开始,她还能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转过一个弯,就看不到了。他没有阻拦,更没有追出来。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再做那样的事情——她骑着自行车冲过路口的红灯,他开车在后面追,轻率而疯狂,就像不要命一样。
深夜,城市已经冷清下来,从曼哈顿下城到新泽西,一路坦途。她车开的很快,后视镜里只有车灯发出的光照向虚空的夜色。她原本打算在纽约住一夜,婚礼之后再回巴尔的摩,酒店也已经定好了。但现在,计划变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什么计划,她只是在逃走。
眼睛紧盯着前方,注视着前挡风玻璃外面的飞速闪过的街景,手机就放在仪表台上,她时不时地看一眼,这个动作多半是下意识的,她总觉得陈效会打过来,具体说什么倒也不确定,但她的预感一向不大准,手机屏幕始终固执的黑着。
于是,她只是往前开,再往前开,脑子里过着的都是这一天发生的事情。
从下午在闹市相遇一直到现在,已经七八个钟头过去了,先是在咖啡馆,后来又在酒吧,虽说周围人不少,还有宋缤也在,可她跟何齐并非没有独处的机会,两个人却始终没说几句话,就算说出口的也都是些轻轻浅浅的字句,全都是些常态化的琐事。其中有不少,林薇原本就听宋缤说过,或者在宋缤的文章里看到过,不知道的只是他这方面的主观感受罢了。
这些年过去,在她的眼睛里,何齐变得沉稳了,从表情、说话,到做事、走路的样子。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却知道很久以来他过得都是怎样一种生活——长时间的手术,日夜颠倒,经常熬到凌晨才回去睡觉,体力上接近极限,有时候连讲话的力气也没有,但最主要的还是精神上的疲惫,目睹生死离别,以及一幕又一幕的人间惨剧,而他又跟旁的医生不同,除了着一份职业之外,似乎没有其他的生活,已经习惯了不再把人看作是一个人,而是一件件的物品。她曾以为慈善基金会每年九个月的工作能改变这一状态,现在才发现帮助不大,他还是那个样子,就跟宋缤写的那篇乌兹别克斯坦的文章里一样。
有些话,何齐并没有直说,但她却听得出来,他有时候也会因此而害怕。当年离开上海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陷入深深的抑郁,情况很糟,她记得陈效和赖志成都这么说过。想起那一段日子,她甚至有些庆幸他就要结婚了,今后有个人陪在他身边,多少会比他一个人好一点,否则总是这样下去,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回到曾经的那种精神状态中去。
总之,他们说过的话都是跟华善堂无关的,更加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会突然离开MFS的项目,跑去上海。林薇没问,何齐也就不提。她有种莫名的感觉,他是刻意回避着一些事不对她说,或者是还在考虑,该怎么开口告诉她。而她也有些怕,一旦问了,这种短暂的平和便会彻底崩溃,再也无法回复到现在的样子。
所以,她只是控制着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事情, 而何齐做的也并不自然,有时候,他看着她的眼睛,她凝视,他又会移开目光。这一天下来,她不记得看到过他开心的笑过,往昔的情不自禁的笑容大约是再也不会有了。
那种心情就如钟摆一样摇晃着,既像是高兴,又像难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出了她的想法,后来他就很少再说自己了。对话冷了场,她只好投桃报李,说起她每天过的日子,相较之下,完全不同,比如披着皮草去慈善舞会,一月份捐棵没地方存放的巨型圣诞树给老人院……她脸上总是带着些笑的,说自己是个没良心的坏人,心里却又想起陈效,她自嘲与何齐的境界有着云泥之别,但跟陈效却是一样的。
陈效……
她又想起陈效,如果他只是想要试探?试探她是不是放下了过去,要她做出一个了断,她能做到吗?她这样问自己。
但理智却又告诉她,陈效不是那样一个人,他根本不可能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而且还是在这样的多事之秋。她只是忍不住那样想,哪怕是纯粹的自作多情,也要比另一种猜测来的容易接受一点。而且,她越来越觉得,虽然他们在一起许多年了,有过无以计数的回忆,或喜或悲,可自己对他的许多事情其实是一无所知的,就已经草草做了决定,要与他共命运,如果换了别人,她怕是要笑人家傻的,但放在自己身上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车子进入巴尔的摩地界,手机终于震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中国的号码。她接起来,电话那一头传来的果然就是陈效的声音。
“礼送到了?”他这样问她。
“送到了。”她回答,大约是因为太久没联系了,信号又不大好,她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
“见到他了?”陈效又问。
“见了。”她知道他说的是谁,也从没想过要假装。
“那就好,”他说得模棱两可。
然后呢?她在心里想,你要我怎么做?
“林薇,”他叫她,在她说话之前开口。
“嗯?”她预感到不会是寻常的话。
“你跟丁丁说想回香港。”他并不是在问她。
“是,美国这里还有什么事要我做?”她如实回答,像是在等着宣判。
“没有什么,”他回答,“只想你换一个地方,过去的事情也就放下吧。”
“放下什么?”她不懂。
“何齐并不一定会结婚,”他干脆就挑明了,“你既然已经见过他,一定也是知道的。”
她拿着电话,愣在那里。
陈效的语气仍旧极其平静,他继续说下去:“你离开香港的时候一直问什么时候是最后一次,好,我告诉你,上一次就是最后一次了。”
“你这算是什么?拿我送人?”她终于开口,不知道他会不会听出来,她说话的声音很不自然,或者也会当作是越洋电话信号不好,她努力控制着不想让他听出来,于内心深处却又恰恰相反,她希望他会听出来。
他却答非所问,只是重复:“结束了,林薇。”
“好,我知道了。”她回答,然后就把电话挂断了,一下把手机扔到副驾位子下面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