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阳好歹是赵文莉一手带大,肚子里被灌了二十年七荤八素的黄汤水,晓得她脑子里打什么主意。天生带着些反逆的骨头又耐不住痒,小声地出口说了一句:“不用这么麻烦,我和妈不是去帮大娘做事吗……”
但是被赵文莉瞪了一眼,她又立刻住嘴,不敢再说。
“就让她过来。”简正德固执己见,对陈伯说:“还不快去。”
陈伯支应一声,回头就忘简希的房间跑去。
半路上恰好遇上穿戴整齐的简希。
他立马迎上去嘱咐:“大小姐,您来的正好,老爷正找你。”简希抬头朝厅里望了一眼,皱着眉问:“爸又有什么事?”陈伯说:“是二太太和二小姐回来了。”简希不明白了,嘀咕了一句:“她们回来管我什么事?”
陈伯着急了,皱起了脸上的鸡皮褐纹嘱咐:“大小姐,你知道老爷的脾气,昨日你这么一闹,加之又受了那什么少将的气,更没处发泄,这就——”他不敢再多说只言片语,这是每个家宅里的禁忌,下人若是同主子嚼舌根被发现了,罪名重大甚至被扫地出门。他陈恪年岁已老,底下还有孙子孙女要吃饭,他的一份总管工资整好养齐三张粗粮口,万万不能把简家的工作给弄丢了。
简希懂得陈伯的遮遮掩掩,简正德这会子是正在气头上,需要拿人开刀,而她正好撞上这个枪口,简正德是盯准她和赵文莉之间不对付,故意喊她去长那么一出戏,让她懂得顺从。
简希心中冷笑,果真是一个好父亲,把女儿卖给沈家不算,自家人还要思量着窝里斗,他便作壁上观看虎斗,以此来解气,一石二鸟的计策。
简希站在原地稍稍分析一遍后,有了对付赵文莉的办法,刚刚抬脚准备去前厅,突然想到陈伯说的话,回头又问了一遍:“你是说昨天那个姓沈的给我爸脸色看了?”
陈伯叹了一声:“可不是嘛。”他把昨天沈少华和简正德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评语虽然不敢多加,但两人之间的一颦一笑,他都记得很牢靠,和简希一笼统倒出来的时候也绝无遗漏。
简希倒是没想到沈少华竟然敢给她爸下了一个温柔的马威,旁人不仔细点还真看不出来个中暗流涌动。
只是她想不通,沈少华何至于同自己的老丈人过得不愉快,女婿应该巴不得讨好岳父岳母,日日像供奉太上皇老爷那样毕恭毕敬地尽孝道。但这个男人却压根不把简正德放在眼里,还给他难堪。
简希琢磨不透沈少华的动机。
难道他和她说的一番话,都是逢场作戏的场面话?
她还在分析沈少华的古怪做派,一旁的陈伯已经候不住了,催了催简希说:“大小姐,您别想了,老爷还在等你呢。”
简希被陈伯的一句话惊醒,从沉思中走出来,笑着说:“知道了,这就去,陈伯你别跟着来了,去帮我检查一下屋子里的‘东西’,别让它们跑出来了。检查完之后记得锁上,以防唯恐天下不乱的黄鼠狼给鸡拜年。”
陈伯跟了简正德四十多年,在简希没出生前便了熟简家的一切,这个大小姐是他看着长大的,对她的脾气性格以及喜欢的书籍,包括心里的重振中华之正气都一清二楚,并携怀了一丝丝敬佩。他觉得简家能出一个简希是简家的福气,大小姐绝非池中之物,乃是上扶摇冲霄的金龙玉凤。
陈伯点了点头,笑着跑上楼。
简希在大厅外驻足片刻,看了眼身上一套朴素的民国学生装。转了一圈眼珠,在脑中仔细旋思了片刻后,方走了进去。
6、针锋相对
“爸。”简希走进大厅,略过赵文莉的嚣张跋扈,走到简正德面前:“陈伯说您喊我。”态度诚恳。
简正德微微怔动一下,心头的火气稍有退意:“嗯,你二娘和妹妹回来了,喊你来见一见,之前你忙着学校里的事,三天两头不回来,文莉和简阳又去了上海,算起来快有半个月没见了,你也该行一行孝礼。”
言下之意是让她给赵文莉说一句好话,哪怕喊一声二娘也称了简正德的心。
简希保持微笑不动,简家谁不知道她脾气梗得很,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要她对赵文莉低声下气好言笑语不如被老爷的鞭子抽一顿来得简单。
简希略略瞟了一眼赵文莉,不轻不重道了一声:“原来是莉姨回来了,确实好久没见了。”
赵文莉微微变了脸色,简希这句话表达的很清楚,好久不见差点把你忘了,要不是爸提醒她,她刚才就当没看见自己。
赵文莉笑了一下,这年头但凡有几个女人的高门深宅谁能安分守己天下太平,女人的天性就是针锋相对,明着不敢乱来,暗中总要耍一耍小心思才能消停。
她重整旗鼓,拖着一浅一深的步子站到简希的身旁,虽然身高矮了一截,气势却不能输人,抬头挺胸笑得尽可能端庄大度:“离家大半月,小希漂亮了不少,刚才二娘还在想,那从侧门出来的小姑娘是哪家的女儿呢,可人得紧。”
简希面不动色,还击道:“确实,我刚才从正门进来的时候也看见一个标志的女子,着装打扮甚是光鲜亮丽,夺人眼球。我跟爸谈话的时候,还在想这女子有些眼熟,没想到竟是莉姨。果然佛靠金装,人便需衣装,莉姨今日穿了这身新衣裳换了这头新发型,简希差点认不出来了,莉姨可千万别怪小希,我偶尔也要眼拙个一二回,才能辨认出真假佛爷。”
赵文莉脸色蓦地一白,心里称多日不见的小蹄子口齿伶俐不说,还懂得拐弯抹角骂人了。到底是‘真’佛爷,还是‘假’佛爷,都是让旁人自己去咂摸的。说到底,她赵文莉只不过是个狐假虎威的姨娘,上有简家夫人压着,下有简家大小姐欺着,她不过仗着简正德多宠她几日便想摘星捞月,驱除中华,叩迎鞑虏。简直是痴心妄想。
赵文莉被简希的一句话噎得哑口无言,怔怔地站在那里,脸色发青,咬着唇,双眼瞪得跟黄灯笼似得。
简正德不知道两人口蜜腹剑,夹枪带棒的模糊含词,却能感觉出气氛有些僵持,便开口道:“又怎么了,晤个再寻常不过的面,各个端着一张涂了黄椒水的脸色摆给谁看!你们两个好歹是二娘和长女的关系,竟然就这么难相处?在餐桌上哪一回不是吃了火药就是吞了炸弹,阖家给你们闹得鸡犬不宁。我告诉你们,眼下逢年过节的都给我省省心。”
简希看着自家老父怒气横生的训人面孔,那道刀疤虽是狰狞,却不由得透着几分可笑。她暗暗嘟囔一句,还不是他巴巴地喊自己下来的,明知她和赵文莉算是个‘世有猛虎,绝非蛟龙’的关系,非将两人凑一道粉饰太平,但既然是粉饰,终究还是有扯破的一天,就如民国此时的动荡局势。
简正德训得正在劲头上,没注意到简希的表情,来回踱了两步,突然提到一件往事:“小希,我记得你小时候挺中意你二娘的。有一回过年还巴着你二娘的腿不放,说是让你二娘给你讲故事,你娘给你讲得故事没二娘好听,还窠臼得很,只有二娘的故事陈新,你听得进去。”回忆着这件事,简正德不自觉露笑,但只是一瞬间便又暗了下去,面色黑沉:“真不晓得你二十二年的书读到哪里去了,越长大越不懂事,偏爱跟亲近的人唱反调。我看女子无才便是德倒说的没错,女儿读太多书,特别是那些‘鱼龙混杂’不干净的文章在脑子里搅和,才催生出这么个‘亲极反疏’。”
他一个人絮絮叨叨个没完,没注意两女人间的剑弩拔张。赵文莉已经从简希的枪林弹雨里缓过神来,熨平了眉峰间的褶皱,铺着一张笑脸说:“我说小希,不是二娘没提醒你,你这幅不吃软的梗脾气在家里闹一闹也就罢了,亲人总是护短的,能一忍再忍。你以后是要嫁人的,你的夫家可容不了你这么个铁娘子,还不如我们家阳阳乖顺灵巧比较惹人怜。”
踩着别人的痛往上造楼的人,素衣厚脸皮著称,简希小时候便见识过这位二姨娘的手段。
简正德说她儿时缠过赵文莉确实不错,小孩子的脑子里没有太多的曲折弯钩,别人对自己好,便潜意识地认为她是个好人。赵文莉初进简家大门的时候,对简希几乎是百依百顺,比亲娘还要亲上几倍。
简希那时候不过两岁的智力,只记得有那么个漂亮的姐姐时常变出各色包装的零嘴和鲜绿挑红的衣裳给她,她便在心里将这个姐姐定义为‘自己人’,愿意和她亲近耍乐。哪知她刚刚将自己人的名头套在这位漂亮姐姐的头上不久,转眼就看见她将娘亲备的几套新衣裳剪出千奇百怪的窟窿形状。
简希看在眼里,心里怵归怵,面上意外地没有表露出来,对于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也得夸一声奇。
到底外亲不如娘亲,简希在心里还是向着自己的亲娘的,看见赵文莉的阴鸷举措之后,对这位漂亮姐姐便存了芥蒂,小时候尽可能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待翅膀硬了一点,才稍作反击,也算替娘亲护尊守节。
简希知道赵文莉在简家钉了二十年,图的便是女主人的位置,可惜不能如愿生一个儿子夺家产,故而将怨气撒到简阳身上,为人也越来越刻薄,甚不得简家上下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