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点了点头:“林宪司,你觉得你这案子占了几样?可有五听三讯?”
林海站起来,垂头拱手道:“王爷,事无绝对,横鱼街这场大火,死伤足足上百人,财务损失无数,又有苦主,还有涧山重华寺僧人为证,宋大娘子也在逃,事出权宜,下官只能先行发出海捕文书,将宋大娘子抓捕归案。”
晋王冷笑一声:“好一个事出权宜。”
此事转运司作为监察,也参与其中,曹科不能将自己置身事外,便起身道:“王爷,若是宋大娘子无罪,为何在逃?既然逃跑,必定有猫腻。”
“这么大的火,你们为何就知道她在逃?而不是在火中失事?”晋王神情越发不善,双眼狠狠的盯住了严实。
“严帅司,驻军在你手里,倒是用的好啊,连缉捕盗贼这样的事,放着满州府的衙役不用,动用起武安军来了。”
严实站了起来,状似恭敬,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恭敬。
“王爷,下官亦是知州,管理治安也是下官职责所在,为了尽快抓到案犯,下官以为……”
话说到这里,他不经意间看了一眼晋王,余下的话全都说不出来了。
晋王的眉眼、神情全都像是含了坚硬的冰。
因为他的停顿,晋王问他:“你以为什么?”
说话的声音语调还是和从前一样从容温和,但是配合着他那冰冷的神色,却有了浩荡的声势,仿佛他手中捏着巨大的权柄,足以呼风唤雨。
“下官以为……动用武安军,也无可厚非。”与之相对的,严实的声音虚弱了下去,声势先怯了一大截。
晋王淡漠地扫视其他人:“你们也是这么以为的?”
朱广利二话不说,跪倒在地:“下官不敢!”
利索下跪,也是他的长处。
曹科在心中暗骂朱广利这个大怂包,和林海以沉默来对抗。
天大的怒火,没有实力的依托,也弄不出多大的阵仗,一股风就散了。
晋王看着他们的反应,当真是咬着牙根才抑制住杀意。
他站起来,将手中的文书等物高高扬起,往他们头脸上打去。
“放肆!”
声音里带着破碎,伴随着纷纷扬扬的纸张,在大堂中不住回荡。
“这个天下姓李!”他伸出手指,在离严实十步远的地方用力的指向他,“驻军护卫的是李家天下!”
手指转向曹科:“你按察的也是李家的荆湖南路!”
曹科忍不住道:“王爷说的这是什么话……”
话音未落,他的目光忽然黏在了落地的一张纸上。
那不是文书,是张旭樘写给他的亲笔信!
他忍不住瞳孔剧烈震动,不敢置信地看向晋王,不知道这信他是从何而来。
作为张家给他的承诺,他没有把这封信烧掉,而是秘密的放在了家中。
严实也同样看到了信。
张旭樘给他的信更是直白,指名道姓,让他将宋绘月捉拿归案,送到张旭樘手中去。
他以同样不解的目光看向了晋王,同时双腿一屈,自行的跪了下去。
“下官不敢。”
曹科和林海,也双双跪了下去,心有灵犀的像是一对:“下官不敢。”
衙役们不明所以,只知晋王震怒,扑通跪了一地,大喊“王爷息怒”。
外面骤然起了雨,将天地连成茫然的一线,冷雨萧瑟,令人颤抖。
晋王在氤氲的水汽中走下公案,走到跪着的人跟前:“各个都说不敢,心里却是各个都敢,本王的荆湖南路,你们也敢动,本王的人,你们也敢抓。”
他毫不掩饰的将宋绘月划至自己麾下,并且从此以后,都不再掩饰。
蹲下身去,他靠近了这三个荆湖南路的监司,压低了声音:“本王的王印,要不要也奉送给你们,让张家封你们做个异姓王?”
如此直白大胆的话,满朝文武,无一人敢说,偏偏从一无所有的晋王口中说了出来。
三位监司异口同声:“下官不敢!”
朱广利跪的远一些,离门口更近,耳朵里只听到哗啦的雨声,并没听到晋王刚才说了什么,犹豫着也说了一句不敢。
晋王伸手拍了拍曹科的脸:“不敢就好,要牢牢记住这个天下姓什么,本王姓什么,本王高兴了,就能把你们从武安军吃空饷的事情放一放。”
曹科和严实这回是真的腿软了。
驻军最下一层是都,一个都一百人,五个都组成一个指挥,五个指挥组成一个小军,十个小军组成一个厢军,左、右两个厢军组成一个武安军。
这里面能做的手脚太大了。
每个都只要空报一个人,每月的饷银就是三百文,再加上丝麻鞋、腰带、衣服、盐、酱菜等物,还有赏钱,能到五百文。
一个月就能多从朝廷领到二百五十两,一年便是三千两。
钱不多,然而可以长年累月的吃下去,所以成了许多路监司心知肚明的惯例。
也有胆子大吃的多的,一年能吃下来十万多两。
曹科的胆子不大不小,横竖所有的账都得过他转运司,他一伸手就抹平了。
严实虽然是刚到荆湖南路,但是对于送到嘴边的肥肉,也没有不吃的道理。
这事不能认。
曹科战战兢兢道:“王爷,下官……”
“没做?”晋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满脸都是逗猴似的笑,“好好说,让我听听你怎么狡辩,听完了我再去军中好好清理清理,把你转运司的账也好好理一理,兴许我能理出更多东西来。”
曹科立刻把嘴闭上,向朱广利学习,做一个木头人。
林海比他识时务,早早闭紧嘴巴,以免晋王一个不高兴,把他的把柄也抖落出来。
为官者,哪里有干净的。
只看有多脏。
第七十八章 嫉妒
晋王坐回公案前,也不叫起,就让他们这么跪着。
天冷,又有雨,石板地上返了冰冷的潮气,一丝丝的往人膝盖缝隙里钻,对养尊处优的官员,也算得上一场酷刑。
他语气平和的道:“传唤原告。”
不必跪成一片的衙役动作,晋王的护卫从班房中将罗慧娘提了出来,又从招房内拿了原告事由等文书一同送到晋王面前。
罗慧娘消瘦了许多,但是眼睛里却像是烧着两把火,哪怕晋王是天神下凡,她也不会像那几位大官一样战战兢兢,唯唯诺诺。
跪在东边跪石上,她预备了许多的话要质问晋王。
然而晋王只是打量了她几眼,随后嗤笑一声,便起了身。
仿佛他不过是为了看一眼这个胆敢翻起浪花的女子是什么模样。
至于问话,她还不够资格。
嗤笑过后,他看向林海:“横鱼街的火,怎么起的,林宪司再好好审一审,审清楚了再想一想海捕文书该不该签发。”
林海连忙回答:“是。”
“严帅司,本王无意插手武安军,但是兵马,应建杀敌之功,而不是做贱役之事。”
严实也答了声是。
晋王又看了一眼快要把脑袋磕进石板里的朱广利:“朱知府,横鱼街重建一事,听说你十分为难?”
朱广利吸了吸鼻涕:“是,衙门里开支不出这么多银子。”
晋王便看向曹科:“转运司截有税银,你提个单子,由转运司拨付,曹相公用印。”
朱广利原本昏昏沉沉,听了这个大好消息,简直是吃了一剂良药,病去了大半,精神焕发的磕头:“是!”
“是。”曹科咬碎了牙,才忍住把朱广利揍一顿的冲动。
一定是朱广利找他要银子的事让晋王知道了,不然晋王想不起来从他这里要银子。
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倒赔了银子进去。
晋王走到暖阁西侧,准备由此退堂,罗慧娘忽然大声道:“王爷!”
“何事?”晋王回身,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横鱼街的大火,分明是宋绘月所放,您为何要重审?您是以权谋私!”
晋王对她的指责报以微笑:“你说她私奔,她为什么要私奔?她是本王的救命恩人,只要她要的,本王都给她,别说是一个护院,就是一个乞丐,本王也能捧成人中龙凤,就连黄文秋这样百无一用的人,她开了口,本王不也让他做了茶商?光是你说的这一点,就不对。”
“您……您……”
罗慧娘语塞,晋王的回答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之中,她以为晋王会说宋绘月当时根本就不在,或者是宋绘月根本没私情。
若是晋王如此说,她立刻就将那个老僧人搬出来。
可她没想到晋王如此昏聩,不像是被花魁娘子迷了心,倒像是宋绘月给他下了迷魂散。
有私情又如何?
然而晋王还不放过她,那冷冰冰的语言再次打向了她。
“黄太太,你之所以把自己塑造成一位不惧强权的女子,是因为你没有退路,所以你只能荣辱加身,都不折腰,其实,你不过是嫉妒。”
说罢,晋王便不再理会她,大步离开了。
罗慧娘愣在原地,心狂乱地跳了起来,感觉晋王在光天化日下扒光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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