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叫冬庆买些木板竹板来。”她转过身,走了两步,又顿住脚,细细叮嘱:“如今虽然已入春,可还是寒凉的,我给你去绣件护膝,你带着去。贡院不比府里,亏得你是春考,不然冬考四面漏风漏雨,非得将手给冻僵了。”
“哪儿就有这么弱不禁风了,我也算…曾能一箭十环。”
他顿了一下。
以他如今这身子,莫说一箭十环,便是能不能将弓拉开都另说。
“是我不争气,若我早些争气,也不必等到春考了。”他说着。
“你学得快,很聪明。”陈清和抬起手,轻轻地,久违地,落在了他脑袋上,如曾经那般揉了揉。
他细软的头发就像小狗的绒毛,以往,就像只小狗那样跟在自己身边,夫子长夫子短的;如今却有些恍若隔世。
“会有个好结果的。”
“…”
护膝她裁了张羊皮,虽说牛皮会更耐穿些,但羊皮柔软细腻,穿着会更舒服。
她一针一线绣着,听到窗外春雨淅淅沥沥,月亮也藏了起来;也不知是定不下心神,还是烛火晃的,竟扎破了手指。
“嘶…”
豆粒大的血珠从指尖渗了出来,在那羊皮上晕染开,仿若朱砂。
她虽会文会武,甚至是偷东西,可独独没做过这细致的针线活,原先衣裳若是穿破烂了,也不过随便缝两下。
瞧人家做的总要绣点什么上去,她想到他曾说京中纹样喜欢牡丹或梅兰竹菊,于是试着绣枝小巧的竹纹。可是拆拆缝缝,缝缝拆拆,她绣工实在差得厉害,把那一小块布都要拆烂了。最终出来自是歪歪扭扭,不堪看。
一夜过去,蜡烛都被融了干净,只剩最后那一点蜡油。
她腰也酸痛脖子也难受,便仰着脖子望着窗外,从一片昏暗到泛起了鱼肚白,太阳一点一点升腾起来,一拢金光照耀大地,鸟儿如旧啼鸣。
想,这个时候,晏寂清走到哪了?大概快抵达南山了吧。
那笔他们心心念念想找到的官银,如今终于抢在贺韫之前探到了下落,十七年多的痛苦,会终结在十八年初,终于就要得以解脱。
从前千盼万盼,真的盼到眼前时又开始觉得恍惚,自己竟然真的一步一步,一天一天,捱到了今天。
这一生她有十七年都是在为了报仇而活,报仇就是支撑她活下去的那一口气,在不撑的时候吊着她,让她一次又一次熬过来,挺下来。
那,事情结束以后呢?
这真是曾经不敢想的,如今也可盼一盼了。
淮安,她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回那个小宅子里,与婆婆一起用饭,喂一群猫猫狗狗,吃婆婆做的年糕。
那…他呢?
婆婆会不会问起:“上次同你来的少年高中了吗?”“他过得好不好呀?”“下次带他一起来玩吧。”
她该怎么回答?
那时的贺家不复存在,通敌叛国是诛九族的大罪,就像盛家那般,会血流成河,会人头落地。
就像盛长明脑袋坠落时,血溅三尺,滚烫的渐到她的皮肤上,染红衣角。
纵然陈清和见过太多生死之事,自己也动过无数次手,并谈不上干干净净,可一想到被关在囚车里的人,被按在断头台上的人,会是她这这辈子所教过最好的学生…,她的心,就像被针一下下的刺穿。
第48章 计划
夜色深深,绵绵细雨之中几个人影正在挖土撅坟,协力起开了棺盖。
棺盖应声落地,溅起满地泥泞。
里面的肉身早已腐烂,白骨之上,正是贺韫寻了十七多年都没能找到的那笔官银。
而纵然已过去十七多年,上面刻的‘永嘉六年制,官钱局’也仍清晰可辩。
林中树影婆娑,雨水顺着晏寂清的头发流淌至脸颊,顺着光洁的下巴汇聚成线。
一惯沉稳的他手指亦在此刻控制不住颤抖,他为之不惜一切代价拼命找了十七多年的证据,终于找到了。
人证、物证,俱全。
这十七多年来,那尸山血海与成林般的牌位日日夜夜萦绕于脑海。
与父亲母亲相处的点点滴滴他不敢回忆,林家祠堂他不敢踏进,没有一日顺心遂意为自己而活,不可有私情私爱,不得不蛰伏算计,步步为营。而如今,他终于能摆脱过去的痛苦,洗刷她父母的冤屈,替林家满门忠烈报仇。
只要将这些带到御前…他再也不必压抑、克制、辗转反侧,只能借着探查而与她假扮夫妇;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的走向她,带她走,对她说出自己的心意。
“回京。”
晏寂清一声令下,翻身上马,纵雨淋漓,难挡心中汹涌的欢喜。
他的一生,只在这一刻洋溢起了该有的意气风发。
迫不及待的,是想要奔赴向他心中的女郎。
给贺行云做完护膝后,陈清和又用余料艰难的给媛儿做了个小马甲,这时候贴身穿着刚刚好。
相夫人心疼儿子,本不愿叫他再去春考,劝说便是再等两年也无妨。
贺行云不肯,只道:“儿以前浑浑噩噩,如今,已来不及再拖延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说的是年岁大了,不及人家早早便科考;可有的人考到七老八十也上不得榜,眼下他尚不到十八又有什么来不及的呢?
贺行云亦不解释,坚持着必须去今年的春考。
夜里,陈清和为他一件一件收拾好了行囊,此一去要呆三天,吃的用的都要仔细备齐。
贺行云在烛火下捧着那件护膝,露出了浅浅的笑意,道:“夫子原也有不会的,这竹子一看便拆缝了许多次。”
“不喜欢那还我?”陈清和嗔他一眼,作势就要收走。
“不行!”他高抬起手,有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模样。
“夫子既给了我,哪儿有往回收的道理。”
随即他将那护膝牢牢抱进了怀里,开玩笑道:“我定会好好珍惜,直到我死了,也会戴着它。”
陈清和一怔,有一瞬间以为少年已经知道了什么,可见他难得笑得灿烂,又觉得不过是无心之言。
“好了,别说这种话。”
她低垂下目光,将行囊牢牢的打了个结。
叮嘱说:“把心思都放在考试上,什么都别想,你只记着我等你回来,教你做竹鹊。”
“嗯。”
他指腹来回在那竹纹上摩挲着,她说什么,他便应什么。
终于是到了春考的这天,长街上人山人海,全都是来送考的。
相夫人如今已不在乎什么成绩不成绩,只盼着他一个人在贡院能照顾好自己。一想到他这身子,便不停抹眼泪。
“儿啊,晚上被子要掖好,别着了凉,若不舒服便不要再温书了,好好歇着,知道吗?”
贺行云无奈的笑道:“母亲,我是去考试的。别人十年寒窗都为了今日,尚且还苦苦温书,我进了贡院却态度不端,这如何对得起其他人呢?是对其他学子的不尊重。”
相夫人也没恼,纵着他说什么都行。“好好好,母亲如今说不过你,总之母亲不在乎别的,不要你一定考得什么功名了,你得好好回来。”
说着,又忍不住撇过头掉了两滴眼泪。
陈清和站在贡院外,看着少年消瘦的身影一步一步消失于眼前,忘了自己怎么回到的相府。
一切都那么恍惚,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又好像历尽了千帆。
她转而抱着那个羊皮背心去探望许姨娘。
许姨娘和媛儿自上次之后便一直病着,只是没有如贺行云那般严重,府里本就没人管,这会儿就更不在意了。
她倒是往那边送过两次药材,但大半心思也全都在贺行云身上,这会儿算是头一回正经的探望。
母女俩的病,是被折磨出来的。媛儿本就话不多,被贺韫扯着头发抓着脑袋一下又一下撞向桌案,打得人变得呆呆傻傻,不哭不闹,也不知饥饿。
许姨娘悲痛万分,本就受了伤的眼睛哭来哭去伤得更重起来,一只眼生生是看不到了。
陈清和进门先唤了声:“姨娘。”
她一边走向媛儿,蹲下身给她穿那件羊皮背心,一边缓缓道:“我拿羊皮子给媛儿缝了件背心,眼下穿正好。不过我手艺不好,没学过女红,所以做的毛躁了些,姨娘别嫌弃。”
“怎么会呢。”许姨娘笑了一下。
现在也就只有看到陈清和时她才会有那么一丝高兴了。
“夫子做的好看,穿在媛儿身上也合适的很。如果媛儿…媛儿还好好的,她一定很欢喜,会很感谢夫子的。”
她哽咽着,又簌簌掉眼泪。
这一个多月里陈清和已经见了太多太多眼泪,自己也掉了太多太多眼泪,仿佛要将这一辈子的泪都流尽一般。
她抬起手轻柔的摸了摸媛儿木然的小脸。
媛儿没有表情,就仅仅只是睁着一双眼睛。她的脸上已看不到高兴与害怕,身子也不会再瑟瑟发抖;伤痕永久的烙印在女孩儿身上,心里,骨头中,无法磨灭。
“姨娘到现在还想忍下去吗?”陈清和试探着开口。架着媛儿的胳肢窝将她抱起来,搂在怀中,走到许姨娘的身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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