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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云渡 (橙六)


  可是,她没有立场去做这些。
  血海深仇深刻于骨髓,注定她对他通通都只能是一场欺骗。
  有她在?
  那是个弥天大谎。
  甚至她抬不起手来,不知自己要以什么心情去面对那张消瘦的脸,和那衣袍下凸起的脊骨。
  她明明早就知道。
  知道盛家即将遭难,知道丞相要陷害与嫁祸,知道盛长明会死。
  可复仇是她的宿命,在命里,她无可奈何,只能袖手旁观,以等待一个万全的时机,扳倒丞相。
  但是,丞相倒台后,势必满门抄斩,他又岂还有命活着?
  最后这最深的一刀,会是她亲手所刺。
  她不能停下,她没法停下。太多条人命,流了太多太多鲜血,那是她父母一生为之效忠的信仰,为了东裕。
  如果她因私心停下脚步,那置十三年的逃亡于何地?置十八年的隐姓埋名于何地?置晏寂清,置林家,又于何地?
  又哪怕她的脚步停下,也不可能保住贺行云。
  鲜血中开出的花,注定生来罪孽。
  “夫子!”
  少年站在风里,用尽了力气唤她。
  有一瞬她以为他想要跳下去,不由得屏了呼吸,手指将掌心掐的泛白。
  好在他并没有跳,只是问她:“我真的能与你一起回淮安吗?”
  “…”
  贺行云看着神情恍惚的女子,能猜出来几分,他知道,自己注定是没法与她回淮安的,不是因为他的仕途,而是因为贺家的罪。
  这罪终有一天要偿还,他走不出京城,他这辈子都走不出京城。
  他被困在这里了。
  这不过是他那一点点贪恋的幻想,即便得到的回答是欺骗,只要能让他自欺欺人的快乐那么一小会儿,也好。
  步入绝境的人,没有路了,他没有选择,饮鸩能止渴也是一种甘之如饴。
  “等你春考完。”陈清和艰难的开口。
  他马上就要十八,却被磨的失了少年人本该有的模样。
  顿了顿,似乎为了抚慰他,将本含含糊糊的话说了个明确:“我们,回淮安。”
  他笑了,进而问:“在院子里,也养许多猫猫狗狗,好吗。”
  陈清和的回应愈发艰难,她感到什么堵在自己的嗓子,就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可他还在等她的回答。
  她眼里含了盈盈水意,在极力的压抑克制之下,声音之中还是露出了颤抖。
  “好,我们也养许多猫猫狗狗。”
  说罢,她忽地撇过了脸去,抬起头来望向天空。
  可是泪滴还是从眼眶里溢了出来,无声落在了粗粝的城墙上。
  “夫子,我这个人,记性很好的。”他故作没有看见她的难忍,全当不知她的心事如何复杂,继续说着,给自己构建一场美梦:“所以你不能食言。”
  陈清和彻底说不出话了,她不敢再应,泪就好像断了弦,迫得她只能转过身去。
  在转回身时仓促地收拾好了那些破碎的情绪,不得不继续骗他:“为师者,一诺千金,怎会食言。”
  “我想做夫子最出色的学生,我想,让夫子骄傲,我想,不负夫子。”
  他朝着她一步一步走近,亦掉下了一滴泪。
  “夫子,我真的…好想,好想…” 跟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
  姲:yan


第46章 许夫人
  贺行云久未出门,想多走一走,更是不愿回到那个府邸中去,于是往返的路上两人没有乘坐马车,而是在街上慢悠悠的逛着。
  灯笼与红绸已经撤去,可街市繁华依旧,小摊贩如常叫卖,酒楼里如常觥筹交错,每个人都在沿着自己生命的路线日复一日。
  忽然,街上一阵骚动,有个醉汉晕头转向闯进了五芳斋里,不仅吐的到处都是,歪扭七八的还撞倒了许多柜子。
  人们爱瞧热闹,驻足着就围了一圈。
  掌柜的推搡着想将人给赶出去,奈何那醉汉力气实在太大,反倒推得他一个趔趄。
  陈清和敏锐的闻声望去,果然在人群之中瞄见了熟悉的身影。她脑袋如灌一阵寒风,霎时清醒;想他定是做出了钥匙,要去探那密室。
  “小公子。”
  陈清和慢吞下脚步,目光快速扫了个摊子,道:“我走得有些饿了,想吃馄饨,我们一起去摊子上吃碗馄饨吧。”
  贺行云应了声:“好。”
  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捧着汤婆子落座,半侧过身子瞧那喧闹处。
  陈清和要了两碗,盼着能做的慢些,再慢些。
  与此同时,晏寂清闪身再一次翻去床底,用的还是之前从陈清和发间拔下的那根钗。一度忘了还,亦有几分私心在。
  他动作利索地将那块地砖撬开,吹燃了火折子朝下面探去。
  穿梭过狭窄的通道,幽幽火光下铁门再一次展现眼前。
  晏寂清拿出钥匙,沉下一口气;不知里面藏着的究竟是如自己所想,又或是白忙一场。随着钥匙一分一分顺利没入,鼻尖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咔哒。”
  门开了。
  里面传出“哗啦啦”的似是锁链声,扑面而来的恶臭混着血腥气;火光将密室照亮,一个被锁链拴在角落的妇人映入眼帘。
  他脚步顿住,看着腻了满地的屎尿,简直是连猪圈都不如,屋里的泔水桶看起来就是妇人每天的饭食,她弄了满身,却还傻呵呵笑着。
  看到来人后,妇人表情一瞬惊愕,就好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而下意识向后缩了缩,
  晏寂清敏锐的捕捉到妇人那一闪而过的神情,故而没有先开口,而是一边打量一边上前。
  她手指不全,半边脸因烫伤容貌尽毁,腿也不太能动,唯一双胳膊在地上爬行,但最远也就是铁链的长度。
  不过,凭借着另外半边脸,倒也依稀可以看出和许姨娘眉眼的相似之处。
  “许夫人。”晏寂清于她面前蹲下,出声唤道。
  妇人哆嗦着嘴唇,神情间涌动出希冀却又害怕,便显得面孔愈发扭曲。
  似乎是欲言又止。
  晏寂清目光锐利,“许夫人看来认得我——”他顿了一下,是肯定的语气,道:“这张脸。”
  当年,他父亲为陛下灭北漠,平叛乱,征战四方,将三国渗透之细作大半尽除,其声名与相貌不仅是东裕,就连其他三国也鲜少有人不知,皆是被其狠厉的手段震破了胆。
  看来,他如今这张脸长得与父亲很像,像到就算被囚禁了这么多年,许姨娘看见他时仍然会恍惚。
  也因为曾与丞相狼狈为奸,一起做了南山一出戏,以至于拖死援军耗死了他父亲,再见这张脸时亦有恐惧之色。
  那表情,必不是一个已然疯癫的人。
  晏寂清不欲多废时间,直言道:“想来许夫人也知道,女儿在对方手里会如何。这些年忍辱负重,掣肘着丞相不能伤你二人性命;可如此苟活也实是不易,难道,许夫人能忍下一辈子如若牲畜般的活着吗?便是许夫人愿意,可耐心到了极点,只怕是,许夫人的外孙女,命不久矣。许夫人的女儿又能再撑多久?”
  他并不在意妇人装疯卖傻的摇头晃脑,更耽搁不起时间,继而道:“许夫人在发现那箱银子下面不对之后,便能料得在劫难逃,而藏官银、装疯癫,您是聪明人;也该明白,谁,才能与之一搏,谁,才能解你们母女困境。”
  说着他从身上取下一块已经破旧的令牌,上面千疮百孔,仿佛还沾染着战场上的悲鸣。
  即便什么都没有说,却是直接亮明了身份,这是他最大的诚意。
  “说出那笔官银的下落,我的人便会将您女儿救出相府,让您母女团聚。”晏寂清沉下声音,算着那醉汉能争取的时间,不可再拖:“时间不多,五个数内,想好。”
  “五,四,三——”
  “我说!”
  “…”
  陈清和碗里的馄饨见了底。掌柜的喊着那个叫小六的伙计一同帮忙揪住了那醉汉,要其赔店里的损失;官兵被好事者请了来,不大高兴说了一嘴:“怎么又是你们铺子。”
  眼见着醉汉被压了起来,她来回搅着勺子,瓷碗被划得轻响。
  男子走了出来。
  陈清和迅速找了个由头,道:“小公子,我想去趟茅厕。”
  贺行云瞧着五芳斋方向,乱哄哄一团中有一抹熟悉的身影,他好像见过——在茶楼。
  “我在这儿等夫子。”
  他什么都没说,转而对小摊贩道:“再来碗酸梅汁。”
  之前是她说要喝,这次成了他主动买。
  一个怀揣着不能言说的秘密,一个故作什么都不知。
  贺行云到底是随了贺韫的皮相与头脑,他虽单纯,却又过于聪慧。
  他可以在所有一言一行中抽丝剥茧出父亲的问题,便也能抽丝剥茧出陈清和的问题。
  她确实处处做的都天衣无缝,不然父亲也不会无所察觉钥匙的离身,而他错就错在,认出了那把钥匙。
  人有时愚笨些,被命运推着走时痛觉才更钝些,是好事,是幸事。
  他低垂着眉眼,看着那碗梅子汤,而不去于人群中探寻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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