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夫的帮助下陈清和将东西都搬进了客栈。她打开衣柜,里面与桌上妆匣确实都已备满,各式各样,有朴素有精巧随着她尽意挑选;只是淡色的衣裳不过是一两件,更不见什么粉蓝,剩下的竟全是她喜欢的明艳颜色。
晏寂清栽培她就是为了今时今日能将她送进相府里,可真到这一刻,又好像有了那么一丝反悔之意,她不是感觉不出。
然,多年心血绝不能付诸东流,他不能,她也不能。
陈清和与车夫道过谢。
他是晏寂清的人,完成了差事自也就回了怀王府去。
关掩了门,点起火折子把碳炉燃起,将晏寂清给她的那些书卷全丢了进去。
已经记住的东西就要销毁,以防为来日埋下隐患。
若招人生疑查到了这儿来,一旦翻出这些东西,不仅她难逃一死,还会将晏寂清连累。
她做事素来周全,这也是自三岁起便颠沛流离,逃亡了十三年所积累下的经验。
那一路游走于生死边缘,何其凶险,倘若后来没有晏寂清只手遮天的庇护,只怕活不到现在。
窗外风雪摧枝,摇摇欲坠;屋内人对镜而坐,傅粉施朱。
换过衣裙,陈清和撑起一把绘着红梅的二十四骨伞迈出了客栈,朝街市上走去。
晏寂清准备的已是十分细致,但她一个外乡人,在京中‘没亲没故’,还是要装装样子的采买些物件才行。
于是从文房四宝买到胭脂水粉,也算长了许多京中独有的见识,粉盒都是珐琅掐丝的工艺,其精美程度实在称得上奢华二字。
这最后一趟是去布庄,特叫老板娘给量身裁了身粉蓝色的裙子,定好了十五日后来取,以后总会用得到。
忙完这些天色已渐渐暗下,鞋子也走得湿了,与估算的时间刚刚好。陈清和拎着东西从戏楼前过,伞沿微抬,露出半张凝白的脸。
过路的车马溅起雨雪相混的污水,横冲直撞,吓得行人连连躲闪,她亦慌乱转身,却是一头撞上了身侧的少年。
他正要进戏楼去。
“哎呀!”
随着惊呼,手里的东西跌了一地,糖炒栗子从油纸包里滚啊滚啊,散落到了与之同行的另一少年的脚边。
“女郎小心。”
被撞的少年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朝远去的马车高声怒骂:“险些撞到人了知道吗!要让我知道了是谁家的马车,定叫他好看!”
陈清和在风雨中稳住步子,伞上的水在那慌乱间因倾洒淋了一身,但她却顾不及,只速速退后两步于眼前人欠身行礼:“多谢公子。”
说着,注意到少年被她蹭脏了的白袍,微抿起唇,从荷包里取了一锭银子,诚心问:“真是对不住,脏了公子的衣裳,不知这些够不够赔...”
赔?他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笑出了小虎牙。
他这一身衣裳可不是普通人家能赔得起的。
“女郎也不是有意的,再说也就是一件衣裳罢了,我盛小侯爷不差这——”盛长明正要摆阔,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以他盛小侯爷的名声在京城怎么可能有人不识!
“诶,女郎你莫不是外乡来的?”他探过头,仔细瞅着陈清和的容颜,将她每一丝表情都纳入眼底。
“我自淮安而来,今日刚刚抵京,不知是盛小侯爷,多有冒犯。”陈清和低垂下眉眼,被雨水打湿的肩膀隐约透出肌肤的颜色,紧紧贴在身上,显出纤细的腰身。
她一张脸长得美艳,不是小家碧玉那种含蓄的美,亦不是大家闺秀端庄的美,反倒带着勾魂夺魄的冲击感。
纵然盛长明见过美人无数,也难免发愣,舌头竟丢人的打起结。
“呃…那,那,女,女郎,你…”
他想问她名姓。
“走不走啊,盛长明你没完了是吧?”
与盛长明同行的少年见状,不耐地出声催促;径直跨过地上的栗子,将身上的大氅一把解下往陈清和怀中丢去。
“他的衣裳不用你赔,我这件也不用,赶紧回住处吧。”
说着,狠拽着盛长明就往戏楼里走。
盛长明嘴里嚷嚷着:“那戏台子又不会长腿,你这么急干嘛!”
少年便压低了声音,训斥他:“你没瞧见她衣裳湿了?你我都是男子,若叫人传出去…”
“没想到啊,贺小公子居然也是惜花之人?”
“我是怕对你我清誉有损,你不谢我也就罢了,胡说八道什么!”
“…”
两人越走越远。
听着盛长明嘴上没个正经,贺行云也不知怎得,便朝门口处回头望了一眼。
陈清和并没有走,她正蹲着将地上的栗子一枚一枚捡起。
敏锐地察觉到有两道目光投射而来,怀里的大氅还沾着贺行云身上的余温,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没有去瞧贺行云的方向,而是用余光瞥了一眼斜对面的茶楼。
二楼雅间半敞着的窗子,火盆里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碳声,晏寂清抿下一口热茶汤,却觉得胃里有些绞痛。
她倒是聪明,怕太明显招人怀疑故意挑了盛长明去撞,虽从头至尾没有与贺行云多言,贺行云却也不负期望的留意到了她。
他眼睫颤了颤,留意到她穿的是他特意让绣娘为她做的那一件;艳丽的水红色着实衬她,只是还差那么一对儿红玉耳坠做点缀,想来这一身会更加好看。
晏寂清敛下心中思绪,刚欲紧起的手掌被麻布绷住,胃里又似舒缓了些。
陈清和这会儿已然是冷得手指发僵,也不欲多矫情,裹紧了大氅就加快步子回了客栈,招呼小二去打了热水来沐浴祛寒。
这在大冷天里搞色/诱实在是不易,她偏又最是怕冷。
好在这大氅够厚实,再揣上汤婆子,总算缓够了。
待擦得发丝不再往下滴水,陈清和坐在桌前剥起了栗子。
淮安的栗子更适合煮汤炖菜,这糖炒的她只吃过一次,是晏寂清当年往她怀里塞过这么一包。那是自爹娘死后她吃过的最甜的东西。
晏寂清这人,端得是副冷心冷情的样子,说话也不算好听,可没有一件事他不放在心上,总会悄悄的做。
譬如,他总会记得,她喜欢水红色。
陈清和剥栗子的手指顿了一下,深知从今日起她将永远与过去告别。自己不再只是淮安城中一位女夫子,在书院中得以安享一方宁静。踏入京城就再没回头路,她必须想尽办法,以任何身份,进入相府。唯有翻案,才能为父正名,还父清白。
于是放下栗子,转头却又看见了被她随意扔在床上的大氅,不自觉就皱起了眉头。
这贺小公子比她小上四岁,当年观山一战甚至还没出生,如今也不过才十七岁。他眼下是风风光光的丞相之子,但丞相通敌叛国的罪名一旦落实,顷刻之间便会沦为阶下死囚。
十三年的逃亡,十八年的隐忍与筹谋,正因有着同样的经历,故而她总会想,赐晏姓虽是皇恩浩荡,晏寂清又是否只想做林家的小公子、林小将军,而不是什么怀王。
倘若这世间能再无战乱,能够天地澄明,海晏河清,又该有多好。
可她没那个本事,她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爹娘拼上这一条命,推动丞相府灭亡,亦包括那个刚刚才初次相见的少年。
随着烛火化作一阵青烟,屋内陷入沉长的寂静,淅沥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雪也积了起来。陈清和疲倦不堪,入睡倒快。
怀王府中,男子守着碳炉将碳火翻了又翻,直至那微弱的火光也消失不见。
没有月光的夜晚渡了他一身寒霜。
第3章 约定
陈清和起了个早。
她本就眠浅,又有清晨起来打打拳法的习惯,是怕懈怠了身子骨就会愈发惫懒,而一旦遇着什么突发的事会无所应对。
待打过拳,将那大氅仔仔细细打理了一番后,又从香盒之中取出了晏寂清备下的鹅梨帐中香。
这味道清甜,又能安神,他是有心。
她没将香燃太久,只是让那味道淡淡的浮于大氅的表面,就好像是不经意沾染上的,唯有穿上了或有意去闻才能发觉。做完这些时日头已高高升起,街道上熙熙攘攘,叫卖不绝,陈清和抱着大氅再一次前去戏楼等候——虽知贺行云只有晚时才会来听戏,但有时做事就是要显得笨一些才够无辜,方能消减刻意的味道。
但她也并不死等,闲来绕去瞧了瞧贴出的告示,除下达的政令等,那里还有许多招工或寻人寻物;顺手就揭了一张书院的拿在手里,坐到路边的茶水摊子上点了壶热茶暖身,并就着一小碟茶果子,悠悠哉哉的混到了晚时。
盛长明率先瞧见了那令人过目不忘的身姿,扯了一把贺行云道:“瞧,是昨儿那女郎!怀里抱着的是你那件大氅,估计是来等你的。”
闻言,贺行云微微蹙眉,也不知是哪一句勾起他不快,想到昨日她雨中一副娇弱模样的撞上来,殊不知是不是有意?顿就变了脸色,冷哼一声:“难缠的女子,我见得多了。”
“不定人家真就是想还你大氅呢?就算带点目的,能得如此美人儿投怀送抱,你有什么不乐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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