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托娅回来,也是一件开心的事呀。
“阿娘。”林沁半倚在木门边唤她。
托娅下马,点点下巴,由布袋里抽出一顶崭新的森头,塞到她怀里,说:“去大同时买的。”
林沁跟在她身边,高兴的把森头戴上,过会儿,奇怪道:“中原人那里怎么会卖我们胡族的森头呢?”
托娅勺水,用湿布巾洗去脸上的风尘:“中原人要做我们胡族人的生意,我们这边自己不卖,生意就会被人家抢过去。”
林沁一时没太明白托娅的意思,那边乌日更达来端着晚饭出来了,一家三口吃饭,林沁也就没再多问。
她飞快的咽掉一张馕,咳嗽两声,手心往膝头抹抹干净,站了起来,她有事宣布:“阿娘,阿爸,我想了想,还是去读书吧。”
“这回我不会再欺负欧阳无忌了,我就去学学怎么写字。”林沁挠头,莫名的,脸也全红了。“当然了,我只是想尝试一下,不一定能学多少,你们别对我抱太大的指望。”
林沁在托娅微错而惊喜的目光里,捧着她的羊奶躲回了西厢房。
第6章 军营(修)
男人不着家是讨不到老婆的。
骏马驶过无垠的草原,靠近坐落于乌耳和特山脚下的塞北军营。
在栅栏旁杵着的士兵恰好认得她,她是李榕之前带回来过的小孩,便朝她扬扬手,问:“你来找李将军吗?”
“吁——”
林沁缓缓勒停骏马,下来,一脸正直道:“不是,我来找我阿哥,阿尔斯楞。”
担心军营里有许多个阿尔斯楞,令士兵弄混,不知哪个是哪个,她公正的描述了阿尔斯楞的外貌,“就是八尺高,肚子特别大,他怕热,喜欢在盛夏光膀子,汗毛很多,把大半截脑门的头发都剃了,只留一截小鼠尾,总是吊着三角眼看人的男人,”她舔舔干涸的嘴皮,“你知道是谁了吗?”
士兵摸摸下巴,尚未回答,林沁就补充道:“如果你不知道,也可以直接找最丑的那个。”
士兵噗的笑了出来:“好,我这就给你去找你阿哥。”
片刻后,视线尽头里徐徐走出一彪形大汉。
盛夏炎热的光落在林沁脸上,她后知后觉,有点不好意思了,她甚至在思考,要不要挤出两滴思念的眼泪,令自己的举动显得不那么奇怪。她只是小孩子想念哥哥了而已。
阿尔斯楞老远就看到了,浑厚的嗓音一开口便是:“别装。”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有什么事就直说。”阿尔斯哼怀疑的看了林沁一眼,“不会是想起我小时候哪里照顾你不周了,气得赶过来报仇吧?”
“在你心里,我怎么就这么坏呢?”林沁走上前,伫在阿尔斯楞跟前,仰面瞪他。
可不就是么,调皮大王一个。阿尔斯楞歪着脖子掏耳朵,对此不予置否。
她双手交叠,仰着小下巴道:“我就是过来通知你一声,我决定去欧阳无忌那里上学了。”
阿尔斯楞有过一瞬愣神,继而浓眉挑起:“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是认真的!”林沁强调,“我想了想,我比你聪明,可不能浪费了我的头脑,上学这样的难事,理应落在我的肩上。”
阿尔斯楞嘴角抽抽,低头用力捻过鬓角,怕打断她上学的兴头,他只是克制的抬手,指向军营外头:“行,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阿哥。”林沁眼睛乌亮亮的,脚下未曾挪步,讲话的态度好了不少,“为了庆祝我即将去受苦……哦不,是上学,你不该招待我一下吗,怎么这么敷衍呢你。”
说着,她掌心按在阿尔斯楞后背,推他往里走:“至少带我去你毡包里看一下吧。”
阿尔斯楞不知道林沁在打什么鬼主意,心中有不情愿,毡靴却随着她的力道走在军营的砂石地上,低声道:“那毡包不是我一人住的。”
“那你也应该带我去看看,这是礼貌,阿哥。不过说起来,阿哥你好磕掺,我上回去李将军的毡包借住,人家都独享一整个毡包……”林沁讲话时,余光飞快的在目光所及处瞟了一遭,许多白白的毡包下面被风沙留下灰黄的痕迹,但包着顶窗的一圈圈蓝色仍是纤尘不染、鲜艳明媚的,远方有一片光秃秃的大地,里面围聚着许多光膀子士兵,有的在扎马步,练拳头,有的在比拼你摔我我摔你的搏克,最外围,塞北军营的分界线上,深深的插立着顶端锋利能把人戳出洞来的木尖头,交叉排列,组成栅栏,再远点,白茫茫一片,是她视线尽头,更远就看不到了。
塞北军营太大了,她没看到李榕。他可能率队执勤了,也可能还在这个军营的某一处,只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阿尔斯楞敞开毡包木门,放林沁进去。
里面有股住着很多男人的味道,臭,且乱糟糟的,林沁下意识屏息。
怎么李榕的毡包里就能干干净净,甚至带着清冽的青草气息。他还会在地毡上给她铺新的垫子,让她枕全新的草枕。
相较之下,阿尔斯楞真是活的粗糙啊。
阿尔斯楞见她伫在毡包内外交界的帘子间,像一尊拦路石,他轻轻捏了下她的肩膀,问她在想什么。
林沁识趣的摇头说没有,以免直接被他用地毡卷起来丢回草原去。
这时候她就不嫌弃了,盘腿坐在矮脚木桌边。
阿尔斯楞点起火炉,给她煮茶。
水沸后湿漉漉的烟气往天窗上湛蓝的天空飘,阿尔斯楞把装满茶的茶碗推到林沁眼皮底下:“说吧,是不是想找阿哥要钱。”
林沁摇头,她知道男人在军营里当兵是领月俸的,她娘造了罗加城后也有钱拿,可草原上没什么花钱的地方,缺了肉就捕猎,缺了菜就找山丘采摘,这些都用不上钱,是伟大的草原给胡族丰腴的馈赠,唯一需要钱的,是跑到很远的大同买中原人的东西,而她没事也不会跑到大同去。
她不过是......
林沁乌黑的眼珠浅浅的闪烁了一下。
但,没有遇见他的运气。
她双手捧着茶碗,往热气腾腾的处吹了几口凉气,慢吞吞的喝,因为茶没兑羊奶,是一种澄澈的绿,味涩不醇,喝到碗底还有阿尔斯楞没提前倒出来的茶末。
她看了阿尔斯楞几眼,他也纳闷的盯着她瞧,林沁默默挪开目光,在心里盘划着一会儿再聊几句就离开。
帘子外忽然有声音:“阿尔斯楞,你在里面吗,我有事找你。”
林沁耳尖动了动,她听出是谁,赶忙抢答说:“李榕,他在的!”
阿尔斯楞瞥林沁一眼,手指戳她脑门:“人家是问我,你来个什么劲?”
林沁不理他,茶碗往矮脚木桌上哒得一放,拍拍膝头,拨开那道沉实的帘子;外面的光芒一下涌入她的眼睛里,唯一的荫蔽是李榕落下的影子,扁扁长长的,因为背阳,他的容颜不太清晰,可林沁知晓,只要不戴鬼面具,那就是一张美的撩拨人心的脸。
她局促的拨了拨森头的红玛瑙串,鼻尖因着紧张嗡嗡地轻微扇动,她重复一遍道:“他在的。”
对突然蹿出的小姑娘,李榕琥珀般的眸子略微划过一瞬诧异,随即,也没问她怎么来塞北军营了,手指指她头顶:“新的森头?”
“嗯。”林沁脸有点红,毡靴不自觉地踢地:“阿娘给我从大同买的。”
阿尔斯楞走到毡包门前,嫌林沁挡了道,把她往外推推,三人一并走到白日之中。
林沁赶上了军营里用午饭的时候,众人排着长长的队伍领饭,光膀子的士兵们簇拥着同李榕打过招呼而去。
林沁侧身探眼瞧了瞧,前头不是发馕,也没有羊奶,是用滚水泡开的一种白色如沙粒的团物,有个士兵拿起铁制的长勺盖里满满的灰褐的浓汁上去,里头有些说不出的小块块,她嫌弃的皱皱眉头,塞北军营终究是由中原人搭建起来的,伙食也是中原人的吃食。
那些士兵倒是吃的有滋有味。
林沁疑惑的戳阿尔斯楞圆滚滚的肚子:“阿哥,你每日受苦受难,就吃这些,怎么都不见瘦的?”
阿尔斯楞一巴掌按住林沁下半张脸,林沁呜呜挣扎,说不出话,力气又没他大,只能瞪她。
阿尔斯楞警告道:“在军营里,谨言慎行些,别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招人揍了找我哭。”
林沁撩开尖利的小牙往阿尔斯楞手心软肉一咬,阿尔斯楞嘶得收回手,鲜红的血由伤口中流出,她唇齿中尝到一点湿濡和腥味,轻嗤一声:“阿哥,我不会轻易掉泪,招了欺负我就打回去。”
李榕轻轻笑了出声,带着善意的。
林沁白他一眼,蕴着一点隐秘的心思:“干嘛?”
李榕说:“你很厉害。”
口吻平淡的、不知是真心还是安抚小孩的四个字,林沁直到端着伙食开饭,心都还是跳的很快。
阳光大咧咧晒在她后背上,她浑身都热,出了好多汗。
李榕给她递去帕巾,说是用来林沁本想告诉他,她从不用这些东西,却出于私心接到手中,指腹的感觉很柔软,沙沙的,她想闻闻味道,怕看上去太奇怪,又舍不得真的拿它去擦汗,就一直团成团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