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沁沿着李榕手指指向处看到了不少横竖挖出半圆状的水槽,就设计在街道和屋宇四周,看不到终点。
李榕告诉她:“水会被送去耕地底下,帮助定居的百姓滋养出丰富的粮产。”
“地底下?”
“地底下。”
这附近就有一片尚未填平的低洼地,三两工人在砌砖,这地下还有一层长廊般的通道。“上面的水渠会用陶管连接到地下,然后抵达水沟,借以高低差往外城走。”
林沁张了张嘴,一时震撼无言。
半晌,两人由低洼地出来,林沁徐徐地开口问:“阿哥,你也参与设计了这座新城吗?”
李榕含笑着道,“我本就是肩负着造城重任而来。”
一个不言而喻的答案。
林沁道:“可是你之前说你是五节将军。”
李榕的笑很淡,融在夕阳中:“怎么,不准我能文能武啊?”
他好厉害。
林沁心跳得急促,如小火苗,窜起晃动。
她觉得此刻便是什么都不说,也挺好。
夜幕低垂,暗色逐渐蔓延,好像有遥远的清脆铃铛在摇晃,叮铃铃,叮铃铃。
“过来吃饭了——”
女人长长的呼唤,让许多还在忙碌的工人停下手中的活,挺直腰杆:“阿木尔来了噶。”
“今晚吃吃我做的羊肉夹馍。”她爽朗的应了一声,利落的翻身下马,绣花青蓝袍勾勒出丰腴的身型。
她的森头由小粒的圆金片、圆银片和细腻的穿孔小玉围成,轻轻搭在垂顺的墨发上,被火把一照,光点熠熠,好看极了。
阿木尔把驮在马背上的筐子抗下来,头也没抬:“榕哥,过来帮我发一下夕食。”
李榕过去。
周遭热闹,林沁听不见两人耳间的交谈。
大伙自觉的排成一条队伍,领饭食。
林沁也去排队。
前头逐渐飘来食肆香,轮到她的时候,阿木尔和李榕同时往她碗中添了一张羊肉夹馍,林沁手中的碗压下结实的分量,而两人的手不慎交叠到了一处。
杏色的指甲在男人白皙的手背上似有若无的刮过一道风月的痕迹,阿木尔对着李榕大胆一笑,眼里荡出婉转的水波,妩媚动人。
李榕不知看懂了没有,目光只交汇一瞬,他便若无其事的继续给下一个工人发羊肉夹馍去了。
但林沁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草原的女人大多活得潇洒,如果李榕愿意,今夜可以上阿木尔家中过一宿。
没人会说什么,就算知道,也只会当一桩美谈。
她蹲在城墙脚下、火光明暗交接之处,咬了一口羊肉夹馍,肉汁鲜香,混在劲道的面饼中,滋味醇厚,只是她吃的没滋没味,好酸好苦啊。
他会去吗……
她忽然就不敢往两人所处的地方乱瞟了。
免得看到点什么不高兴的,徒劳心梗。
一顿晚饭,埋头磨蹭许久,周围逐渐安静下来,风吹过草原的声音好似下了一场雨。
工人们用完羊肉夹馍后,都回去干活了。
她也应当回家了。
有火把朝她移动,火焰在焦黑的油碳上跳舞,偶尔几颗不听话的火星掉落在林沁的毡靴跟前。
李榕举着火把寻到她,说:“你躲在这儿呢?”
林沁一愣,没想到他还在新城里,她拍拍裤腿,扶着身后尚有白日余热的石砖,稳稳起身,空碗交到他手中,随口胡诌道:“我休息一会儿。”
“累了?”
林沁没有认真听他讲话,她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忽而没头没脑的一问:“你怎么没跟阿木尔走呢?”
李榕举着火把,一时神色莫辨,也不知是否懂了林沁话中的意思,只答道:“你娘在新城留宿不回去,让我送你回家。”
原来是时间不允许。
林沁应了一声,找到她的骏马;蹬上马蹬之前,她扭头问那道欣长板直的身影,忍不住多问:“阿哥,你一会儿送我回家后,会去阿木尔家里坐坐吗?”
“坐坐……”李榕徐徐念了一遍,咀嚼出其中含蓄的意义,抬手压住她的脑袋,“小家伙哪里想这么多事?”
林沁不服气的躲开,翻身上马:“阿哥不愿告诉我就算了。”
两人驶着马匹,前后出城,李榕大概是真当林沁累了,嘴角挂着淡笑,一路没说什么。
其实她不需要人送,相比于李榕这个外来客,她是躺在草原上长大的人,夜里只要有星子,就不会迷路。
但莫名的,林沁接受了李榕不必要的护送。出于一种无法言说出口的心思。
夜里的草原风大,吹得骏马的鬃毛散乱,马蹄踢踏着,有些躁动,不听林沁手中缰绳的使唤,焦急地低哞。
林沁皱起眉头:“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风把她的话吹得破碎,森头唰一下就被卷走了,她赶忙伸手去捞,指尖勾住绿松石串的尾巴,堪堪把森头捞回来的林沁心中松了一口气,把森头塞进衣襟里:“好险,差点丢了,又要挨阿娘骂——”
才说着话,视线霎时变黑了。
火把也被吹熄了,耳朵里的声音便变得格外清晰,沙——沙——
一粒细碎的硬石迎面划过林沁脸颊,割出一道细长的红痕,痛意并不浓重,不足以令林沁到抽凉气,但却令她心中警铃大作。
黑夜中,李榕肃着脸道:“不好,沙尘暴要来了。”
混着尘与埃的风猛地砸向两人。
第9章 抱紧
抱紧我。
林沁艰难控制着马蹄,刚张开口,就灌进一口干涩的沙。她在找能作掩体的青丘,竭力在附近驶了一圈,胯|下的骏马已经不听控制,猛地一仰背,缰绳由她虎口滑出,她即刻俯压在马背上,在颠簸中竭力控制马匹。
李榕却道:“林沁,快点下马!”
林沁满脸憋红着道:“不行,马丢了阿娘会骂我!”
李榕看准了时机,有力的臂膀横过马背,一把捞过她倔强的姑娘,在飓风抵达之前把她收拢在身前。
风沙如柳叶飞刀,由林沁四周和身上擦过,她眼睁睁的看着骏马跑走,愤恨地想去追赶;李榕啧了一声,扣紧她腕子,钳制着往草地上一扑:“得罪了。”
林沁霎时间被隔绝在了一个安然的罩子中,鼻尖砸进他的味道里,再也没有那些刺痛而恼人的沙砾,耳朵里的风像是激扬的行军鼓曲。
李榕的手深深攥进草泥之中,弓着背脊,给她撑起了一片安宁的孤地,即使它宛如一片扁舟,在风雨飘摇中摇摇欲坠。
托娅说的没错,草原不比罗加城,在草原面对沙尘暴,当真是一桩极其危险的事。
“抱紧我。”
她知道他没有旖旎,他要用两个人加在一块的重来抵御疾风卷行。
林沁也顾不得那么多,手穿过男人腰侧,抱住他的后裳,手指死死拽住黑色束衣,拧出一圈如涟漪的褶皱。
两颗心徒然地挨近,她的心止不住乱扑愣,如乱窜的火苗,在她耳中,几乎盖过风声;她怕他听到,脸早已经涨红如熟透的番茄。
李榕有所察觉,压低脑袋,目光垂垂,只捕捉到墨发大致的轮廓。
“别怕。”
他以为她是害怕。
林沁轻而羞耻的,把额头抵在他束衣交领上。
疾风宛若狠戾的刀刃,一把撬开了大地,林沁后背一空,霎时灌满凉意,沙砾纷至沓来。
紧接着,黑色束袖的箍住林沁后裳马甲,两人不可脱力的朝疾风深处滚去。
林沁衣袍凌乱,由摆尾处被风鼓起,犹如开出一朵红色的罂粟花,渐渐粘连起青色的草秆子,衣裳被卷成了破布,后背一下挨着草地,一下顶着乌黑的天色,这般又滚又摔。
有沙粒穿过茫茫缝隙,溜进她眼睛,真是浑身都不舒服,林沁合紧了眼皮,愈发用力的贴着李榕前襟。
忽然,她后背乍得撞在结实的石块上,后脑勺及时被男人的手垫住,可还是几乎要把四肢撞散架了。
林沁痛呼一声,记仇般的锤了李榕胸膛一拳。
李榕下颌压在她散乱的头发上,施力撑起半身,把她守护在石壁和怀抱间,膝下用力,牢牢的稳固住身体。
他们借以这个掩体,终于能够有所喘息。
马没了,火把早就灭了,天上乌云遮盖,没有星子和月儿,四周是狂沙乱舞,林沁本不能看清楚李榕。
可能因为靠的太近了,她的视线完全被一双深邃的眼眸占据了,他亦是看着她,平静而坦荡。
黑夜中,他的轮廓若隐若现,半遮着面的美最是扣人心扉。
林沁就讷讷地看了一会儿,心中燥意堆积,她煞有介事的用手往脸颊上扇了两下风。
李榕眼睫垂下,淡淡一扫,似是觉得好笑,嘴角勾了起来。
也是,周遭满是狂风,她自己躲在石壁后头扇个啥风啊……
林沁赧然更甚,刚要开口,就迎面被灌了一口泥沙,附在嗓子眼里,她朝前一栽,脑门不慎磕在李榕下巴上,把人撞退了几寸,手掌在浅草地上,弓腰猛地咳嗽,眼泪鼻涕都被呛出来了。
后背覆上温热的手掌心,徐徐拍打着她,力道刚好,给她顺气:“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