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十七年腊月初五是个重要的日子, 这一日,披荆斩棘过独木桥的科考生由正阳门入紫禁城,参与殿试, 这一日,干朝诞生了其建朝两百余年历史上第一位女状元。
林沁太出色了, 别说在一众富有学识的京中贵女中,便是在男人占据大半江山科考场也丝毫不逞让。
元丰帝坐镇黄案后, 拟题:干朝制策。
诸考生纷纷落笔献策, 谏言贯穿古今,引用百家之言, 由工农商贸至茶布盐铁, 倾其所学, 极尽其能来答题, 只为着最后鲤鱼跃龙门的一跃, 成为人上人,林沁端坐于正中的案几前神情是罕有的认真,背脊笔直如松,至黄昏幽幽时方才收笔抬头,呈交答卷。
林沁在宫里过夜,她自觉信心满满,可右眼皮却一直跳, 她睡不着, 走出太和殿外, 仰头看见繁星点点, 犹如她进正阳门前看到那拥拥簇簇盼子成龙的送考人群, 这之中, 是否真如宋肖所言, 李榕也在其中?
林沁知道答案,宋肖为她安心而骗她,她也为了宋肖安心而装作被骗。
她深知,李榕是有商有量的人,他不喜欢开这种冒犯的玩笑,真有无法前来的原因,他也会予以告知而非忽然消失……
林沁往向西北,目光穿过月色下沉寂的角楼,眺向千里之外的塞北,心事重重。
三日后,阅卷完毕,读卷官向元丰帝呈上前十名的答卷,由元丰帝钦定最终名次。
元丰帝翻阅过几篇答卷,手忽然停顿,细细抽出那篇答卷,定下了本场殿试的状元。
盖印的大金榜于午时张贴于正阳门旁,与大金榜相连着另一张金榜,则是一篇由读卷官奉命藤抄出的状元答卷:
恕考生直言,陛下无法由此次殿试中得到有利于国家发展的良策。
考生在尚书房念书时,身边都是人中龙凤,他们有世家依托,自幼耳濡目染时局朝政,不用跋涉千里来京城参加科考,进宫书篮都不用自己提,由书童伺候掮着,连箭亭练箭,都要站在庇荫的楼宇中,生怕光晃了眼睛,其中识马善马者更是少之又少,这些京中矜贵可知干朝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知努力,有远见之人更是不曾见过,他们进入朝中不为干朝,不为百姓,只为其背后的世家,不会为陛下所用,他们所言背后,大多也只是家族利益,安有良策?
而那些过五关斩六将才抵京的佼佼者们固然是勤劳有天资的,可他们博的是金榜题名,得取高位,比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前者,他们是真正见过市井街巷的人,却无法真正的将所见所闻书写出来,给予所思所想的制策,只能为谋官职而写些皮毛不痛的问题,再予以解决之道,安有良策?
当然,考生也并非神人,考生想写的是远在千里的家乡塞北,京中许多人称那里为荒芜之地,恰好,没人把心思放在荒芜之地上,考生才能敞开手脚来写,不怕得罪诸位位高权重的读卷官和审卷官。
干朝西北的疆域大半由塞北占据,但辽阔土地上却只有大同一座四通八达的城,这还是因为大同是进京要塞才得以发展,这着实令人遗憾。
考生以为,我朝应当拨款建城,发展塞北。
考生是近几年才读书识字,期间发现中原缺马牛羊,其中养马和驯马成本过于高昂,导致连军中都供应不上足够的战马,而塞北是天然马场、牛场、羊场,可以为干朝提供充足的相应保障,若修官道和城池,通商贸,能让江南的丝帛,港城的茶盐,太原的煤铁等物资得到更广的流通,丰盈各地府库。
塞北草丰水沛,拥有最为珍贵的黑土,可以大力推革农田发展,填充田税,而大片辽阔的土地可以按需生产我朝所需棉花、梨木等珍贵物品。
塞北与罗刹波斯数十部落、番邦及国家接壤,他们与我们亦敌亦友,如今没有战事,他们想要来干朝通商或是游览,寻常的商队需要走十分漫长的路程去抵大同,我朝完全可以在塞北边境设立通商往来的集市,加强与友邻的互惠互利。
诚然,他们也可能是敌人,若塞北城池稀少,没有长墙抵御,那一旦对面联合发难,将能够极快的突破以乌耳和特作为山体屏障的塞北军营防线,他们策马扬鞭,不出数日就会抵达大同,直指京城,我朝将陷入被动局面,莫不如一开始就占据主动局面。
以上种种,塞北应当建城发展,此需要朝廷支持,同时塞北需要汇聚人才,则需设学堂,教识字,设街市,做生意,设军机,有准备,设官道,便运输,设官职,盘活城......还有许多许多的事。
若塞北无官,考生愿当这塞北第一官。
唯愿陛下肯允。
正阳门下,议论纷纷,有人说:“这位状元未免也太过张狂,一篇制策将所有人都得罪了个透,不懂中庸之道,日后在官场恐怕举步维艰!”
有人说:“这位状元写的东西的确新鲜,在一众写盐田赋税的考生中剑走偏锋,这不就脱颖而出了么?不过历代状元最后都是去翰林院任职,她也不外如是吧?笔下是民生,落在实处,这还得是在京城当大官好啊!”
宋肖挤在人群前头,他很生气:“你们这帮凡夫俗子懂个屁,我们沁沁就是要坐镇塞北成为一方英才的,区区翰林院根本不够她施展拳脚的,她连腿都伸不直!”
“嘿,您这人咋这么冲,家里出状元了不起?”
宋肖:“你家没状元你家了不起?”
也有人对着大金榜上“乌云娜林沁”五字名字指指点点:“不仅是异族,还是个女人,官至六品就封顶了,能有什么可为的?”
宋肖怒火中烧,正要驳斥,与此同时,正阳门处却出现了那抹令他骄傲的红裳身影,她身后,是若干中榜的进士,他激动大叫:“沁沁出来啦,我们家状元出来啦!”
林沁朝宋肖款款而来,她爱吃又爱动,身材如拔地而起的塞外胡杨,招眼且明媚,她在宫中得元丰帝私下召见,已经知晓结果,此刻,人生得意,意气风发怎么都收不住。
风吹拂她裙摆,喧闹声如潮水褪去,周围人都不自觉为她让路。
林沁遵循惯例,率中榜的进士观阅金榜,经过方才出言冒犯她的人,她稍稍伫足,难得学李榕平和的道:“我会有所作为,官升五品,四品,三品......自我以后,女子官最多至六品的规定就被打破了。所有女官皆能以我为榜样,战胜我,超越我。”
那人如遭雷劈,无法接受:“疯子,疯子,怎么会有女人这样说话……”
林沁浅笑着越过他,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宋肖欣慰,太欣慰了!
林沁婉拒榜眼与探花送她归第,她也没试图在人群中寻找李榕,她知道他不在京城,只是与宋肖一块离开。
林沁还沉浸在喜悦之中:“明日我去礼部量身,初十领官服,参加恩荣宴,到时我身为状元单独一席,坐在最前头,肯定大出风头……”
宋肖的欣慰退去后,沉默和忧心忡忡包裹了他。
半晌,他们拐进的胡同里,宋肖艰难的开口:“沁沁啊,可能等不了那么久了。”
林沁一愣,被巨大喜悦冲淡的不安重新涨起潮来。
宋肖将李榕冬月来信交到她手中:“那会儿我正准备出门钓鱼,有士兵驶到我家门口送信,我拆开信发现是寄给你的,不想多看,可那士兵强调说奉五节将军之命送信给我,而非你,我想,他许是怕你分神挂念,影响殿试,希望我打个掩护,安抚好你,待你了却人生大事后,才告知你真相。”
林沁低头看信,指腹捏的发白,一时归心似箭。
到底是长大了,没有一股脑的冲动,林沁尽快安排好京中所有事情,领完官职后同宋肖告别:“小宋,以后旭日城建好了,我接你过去养老。”
“我想塞北不会有事,乌耳和特另一面的罗刹人各自为营,光是大小番邦部落就有十来个,散兵突击,成不了气候,朝中亦没有调派兵力处理此事,造成的伤亡应当是可控的,何况我们胡族也不是吃素的,谁来侵犯,我们就揍谁。只是李榕身为军中之主,必定要在这种时候坐镇塞北,稳定军心,他才回不来。”
道理反复在她脑海中掰直捋顺,一字字捻开,可是,可是……她就是见不得生养她长大的土地遭受罗刹的侵袭,也害怕自己的伙伴,亲人,李榕,同胞,旭日城,罗加城有丁点儿闪失。
如此心境,明白再多道理都无法化解,唯有驰骋回那片辽阔的草原,才能令她心安。
黝黑的骏马驰骋过千里,途径大同城时,林沁想带着领取官职的圣谕到欧阳无忌家留宿一宿,吹吹牛皮,顺便动员他回旭日城,最终也只是想了想,手中挥鞭落在马腹上,继续赶路,她不敢停留。
原本在林沁设想中,她得了文状元,向元丰帝请旨走马上任旭日城城主一事,便是落实了旭日城的正经身份,来年吏部过来测量后,干朝地图上就会有这个冉冉升起的塞北城镇,做了这么伟大的事,她怎么着都要骑白马,胸前别大红花球,仪仗车队送行,打个百里响炮,一路散财分发喜气,如此方才算是荣归故里,眼下却是在一个落日快要隐匿草原时,孤身风尘仆仆的抵达罗加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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