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着实是温柔,有着草原上的男人没有的细心。
林沁指腹抹去眼尾挤出的泪珠,她仰坐起来,后背贴着石壁,向他摇摇头。
她怔怔地坐了一会儿,耳边仍是呼啸的狂风,但倦意渐浓。
她歪着脑袋,以石为枕。
即将睡去时,石壁的另一面忽然涌出一块巨大的黑物起伏错落,一个翻滚就把石壁后的李榕和林沁罩了进去,又沉又闷,仿佛被堵住口鼻,难以喘息。
林沁吓一跳,手抓住那厚重的黑物一隅,一顿拉扯,越是着急忙慌越找不到出口,还是李榕伸手把她捞了出来。
她胸脯起伏,睡意全无,跪在层叠凌乱的黑物边上,手中摩挲着这诡异的黑物,外皮像是打了蜡般光滑柔顺,它有些破碎,沿着那些裂开的缝隙可以摸到压得非常严实的细毛,如此,既可以挡风雨,也可以蓄暖意,她辨别着道:“这好像是毛毡,一块非常宽敞扎实的毛毡。”
两人的指尖不小心在岑峦的黑物中有过轻微触碰,林沁愣了一下,李榕主动挪移开来,好一会儿,他道,“这毛毡中间裁有一个空圆,往外十尺沿着缝过细绳、打过钉子和木条,细一些的木条应当是边上固定的哈那,粗一些的木条是支撑顶窗的乌尼……它是用作毡包的毛毡。有人家的毡包被沙尘暴给吹没了。”
林沁一时难办:“沙尘暴吹了那么久,真不知道这毡包是何时由何处吹过来的。但毡包是大家在草原上的家,没了家可怎么办?”
外头沙尘暴渐小,可草原还是犹如被镇在五指山下般被钳制着,他们没有火,也没有马,更遑论寻找失去毡包的人,显然,着急也无济于事。
李榕低头捻过鼻骨,徐徐道:“你先睡,天亮以后,我和你一起去找丢了毡包的那户人家。”
“那你一定要在天亮时叫醒我。”林沁盯着夜雾茫茫中的他看。
“一定。”
那天夜里,李榕和衣而眠,与林沁隔了一点距离,但仍是共同倚在那块岩石之后,他阂起眼,劲腿舒展。
林沁偷偷用自己的腿脚跟他的比较了一番,短他一截,侧眸再去瞧他,好似已经入睡。
这让她的目光逐渐放肆。
直到李榕的手掌准确无误地盖在林沁脸上,遮挡住她所有视线:“还不睡?”
林沁没来由的道:“阿哥,可惜你不能去阿木尔那边过夜了。”
李榕掀开眼帘,认真的同她道:“小家伙,我是一个正派的人,不会做这种事。”
“真的吗?”
“不会骗你。”
终于得到确切的答案,林沁睫毛轻晃几下,慢慢悠悠的唔了一声,仰头枕在石壁的某一处,眼眸中尽是漆黑的夜。
奇怪,明明天还未亮,怎么会有似火的骄阳落在她的脸上,蒸出无端的热意?
她阂起眼,嘴角仍是翘着的,完成一个小月芽。
第10章 回见
如果你想家的话,可以把我家当你在中原的那个家。
到底是头一遭露宿沙尘暴过后的草原,林沁不大适应,偶尔远方传来野兽低鸣,还有风刮过浅草的沙沙响,令她一夜浅眠,到了晨光熹微时,不用李榕叫她,她就已经盘腿坐了起来。
观摩了一会儿李榕沉敛的睡颜,她戳戳他腰侧软肉,笑着同他道:“阿哥,我醒的比你早。”
李榕给她弄醒,视线铺了层薄薄的灰暗,尚未彻底天亮。
他淡淡瞥她一记,亦盘腿坐起,垂头摆弄那张毛毡时,倏尔笑了一下。
这家伙总是有奇怪的胜负欲。
远方鱼肚白在顷刻间映亮盎然的草原,李榕完整的把这张底色灰黄的毛毡铺展开来,它并不完整,又几处被撕裂出了大破口,以后应当是不能再用了。
在草原上,每户人家的毡包都会在天窗下涂有自家的颜色和标识。
林沁蹲在一旁,伸手拍掉积攒了一夜的尘土,找到其中湛如碧空的蓝色,上头点缀着明黄的旱金莲,她眼皮一跳,着急地道:“这是多兰家的毡包。”
相视一眼后,两人各自起身,李榕把百来斤的苫毡抖干净,扛在肩上,林沁想帮把手,他黑靴朝外走了一步,不让她。
他朝她抬抬下颌:“草原的路你熟,给我带路。”
林沁斜睨着他,黑色束衣包裹的手臂隆起些许,底下是如猎豹般蕴藏的力量,她自觉有些鼻热,不再多看,仰头捕捉到天边残余的天枢,辨别了方位,带着李榕一路寻人。
“多兰——”
“多兰——”
她呼唤伙伴的名字。
风将她的声音送向草原深处,却没有返还任何的音讯。
行至日上三竿时,林沁忽然有点害怕:“李榕,你说多兰一家不会被吹跑了吧?”
李榕拍拍她的头,也无法给出确定的答案。
“多兰——”
林沁愈发焦急,双手圈成喇叭状,用力的呼叫她。
远方的绿山丘上,浅草被风压倒向阴面,那边忽然就传来回应:“我在这里!”
多兰灰头土脸的由绿山丘另一边爬上来,顾不得失态,冲着林沁哇的一声开始嚎啕大哭。
林沁头皮一麻,立马跑过去,抱着她,安抚的道:“你怎么了?”
多兰下巴搭在林沁肩头,呜呜的道:“我的家没了!”
她断断续续的告诉林沁:
“都怪我阿爹……
之前家里就有一个毡包的套脑松了,阿爹说这几日修,结果昨夜喝酒喝高,刚好赶上沙尘暴,毡包就被吹倒了,套脑的横梁刺破了一旁的毡包,压在木围栏上,把围栏压塌了,牛羊全部都跑了出去,马也没了,我们全家人都被风卷着在夜里跑,好容易找靠一个绿山丘避难,挨到了天亮。”
“奶奶、阿姐、吉日格拉,她们都吓坏了……”话至一半,戛然而止,多兰紧绷了一晚的背脊忽然就脱了力,软弱无骨地坠倒不起。
“多兰!”林沁眼疾手快,接住多兰,才没让她滚到绿山丘底下。
林沁一把打横抱起她,跑到绿山丘背阳面,蹲跪在地,把多兰放下,轻轻拍打她脸颊,试图唤醒她。
多兰彻底失去了知觉,一帮子人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阿娜日双手捂着脸,恍然失措:“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这样……”
李榕俯身屈指探过多兰的鼻息,又以两指轻压于她手腕内侧,片刻后,他道:“她只是太累睡着了。”
“……”
众人虚惊一场,却也无法真正的放心下来,相互沉默的倚靠着。
胡族靠养羊为生,没了羊,就没有羊奶和羊肉,寻常要同人买些物件也拿不出羊来换,毡包是栖息之地,如今悉数尽毁,不知太阳西沉,天色暗淡后,又该如何是好。
林沁眼眸发暗,一时也是束手无策。
李榕盘腿坐下,许是因为腿太长,挤在人堆里有点勉强,膝盖轻磕了一下林沁的小腿,他拘谨的收束起自己这副躯体,白皙的指腹无声点了下被压平的浅草地,他给出解决之道——
“草原夜里危险,你们至少得有能蔽体的住处。毡包短时间内无法搭建起来,一直没有饭吃是不行的,尤其阿娜日还要照顾吉日格拉,吉日格拉那么小,也不能风餐露宿。
你们若愿意,可以到新城来,外城的民居已经建好了,你们可以住进去,阿木尔每日都会送饭食过来,你们不会愁吃,白日你们可以外出打猎,或者在新城里做工人,慢慢积攒了钱和物,到时候再建毡包,买羊来养,亦或是就此留在民居,都行。”
“这……”
虽说有地方安歇总比风餐露宿好,但他们心中总归是抵触的。
抵触中原人的生活习性。
他们的先辈是躺在草场上,晒着太阳,赶着羊群养大的,若是搬进外城的民居,岂非数祖忘典?
当年罗加城建立之初,托娅也曾游说过他们去城中居住,他们就未曾松口答应,但这回,他们失去了毡包的庇护,再继续坚持,身强体壮的人还能熬一熬,但家中老弱也要跟着受苦了……
李榕是中原人,他说的话分量到底不够重,作为一家之主的多兰奶奶目光自然看向了林沁。
林沁默在原处,低头抚弄着眼前地上的纤纤细草,她也是两相纠结。
后肩一处忽然被李榕悄悄的戳了一下,酥酥痒痒,麻麻赖赖,那种感觉好久都不消停,跟羽毛反复在心口挠儿似的。
林沁终于干干巴巴的开口:“大家只是暂时住进去,觉得不好了,可以走的嘛。”
她指指李榕:“你们不相信他,难道还不相信我娘吗?”
在绿山丘阴蔽处盘坐的众人再度陷入沉默。
太阳愈发高升,阴与阳的分界线逐渐朝南边移动,众人慢慢暴露在盛夏的烈日中,背裳淌汗。
“哇——”吉日格拉的哭声突兀而嘹亮,响彻绿山丘上空,结束了多兰一家的纠结。
阿娜日背对着众人扯开她衣袖查看,苦着脸道:“她尿在里头了,得找衣裳来换。”
身为吉日格拉的母亲,阿娜日咬咬牙,下定决心:“大家,我想去新城的民居居住,吉日格拉还小,我不愿让她颠沛吃苦。何况夏日暴汗,食不果腹,流浪草原,这样的生活也不是我们之中任何人想要的。我们走吧,争取在夜晚来临前安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