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人情急之下,将火把往身后平野一扔,火焰簌簌在草原上蔓延开来,一时间,像是回到了炎热的白昼。
“啊——”
“我杀了你们——”马蹄直直踩过火苗,林沁双目猩红。
身着黑色束衣的马队如同雨后春笋般,出现在远方绿山丘之上,呈半月弯刀之势,堵住了罗刹撤离的道路。
为首者戴着一张丑陋红脸鬼面具,中间空洞的两个孔,探出黑漆的眼,与那些个狭长诡秘的蓝眼睛打了一瞬照面,没有任何言语,双方都认得对方,男人徐徐抬臂,往前一挥,字字掷地——
“全部杀了。”
罗刹人爆发出咒骂,顾不上掳掠的战利品,抄起长戟,与李榕所率的士兵殊死拼杀。
真刀真枪,血溅满地。
林沁气喘吁吁的勒缓骏马,一时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很快,她反应过来,翻身下马,在草地里摸碎石子,一把一把往罗刹人身上砸。
林沁的举动引起了罗刹人注意,一个蓝眼睛在濒入绝境之时,突然调转马头,意图向林沁奔去,挟持住她,为最后几个没有战死的罗刹人开路,回罗刹。
一支锐利的竹箭唰地在罗刹人的脑门中央开出血花,花蕊是带着几缕艳红的银箭头。
唰——
唰——
另几支竹箭取走残余抵抗的罗刹人性命,李榕一个活口没留。
此时的他,在鬼面具的掩盖下,如地狱的煞神,哪还有白日的温润?
所幸这夜无风,火势没有蔓延,逐渐变小,夜幕恢复原本的颜色。
黑色步靴踏过草地,他吩咐士兵清扫战场,踱过遍地罗刹人的尸体,没有任何触动。
最终,李榕站在林沁跟前,手指取下鬼面具,别在腰间,眼眸垂下,似是多了几分颜色,血色的红玉又变为莹泽的羊脂玉:“刚刚怎么不跑?”
林沁手指间发白,但缓过劲来了。
“打架嘛,哪有输气势的。”她说。
她胸脯轻微起伏,咧嘴笑,好骄傲的:“而且我刚刚砸中了两个罗刹人的脑瓜唉!”
明明是不该笑的场合,李榕看着她,嘴角也勾了起来,极浅的。
“知道了,小英雄。”
第13章 长大
那她一定要追他。
掳掠的牛羊该散的散,已死的死,能带回去的并不多。
林沁高举火把,在周遭走过一圈,蹲在一处不动。在她跟前,其其格奉若珍宝的烤漆木柜已经摔散架了,木壁弯着,裂痕斑斑,里头的物件散落一地,她低头把衣摆围成兜,能装的物件都塞满,还是想把它们带回给其其格,哪怕不能用了。
她起身,伫在不起眼的小小角落里。
身着黑色束衣的士兵收拾完战场,即将离去。夜晚还很长,巡逻草原,维护胡族牧民的安全是他们的任务。他们眉宇清明,神色平静,或许早已经历过很多回与罗刹人的战斗,因此也没有多余的情绪流露。
李榕带着几个士兵去其其格家,回头看了林沁一眼:“还在发愣?”
林沁摇头说:“我马没了。”在她捡石头砸罗刹人的时候。
火把的光晕落在李榕身上,朦胧的晕展开他的温柔,李榕屈了下腿,黑色步靴朝下压住马蹬,退出来,铁制的马蹬轻轻摇晃,声音叮咚清脆,如同敲击在她心上,他问:“你想坐我前头还是后头?”
林沁坐上了马鞍前头,后裳似有似无的覆上一层热意,小巧的毡靴踩在马蹬中,男人的手自她身侧穿过,白皙的手背下,有隐隐经络鼓动,扯缰绳,游刃有余的控制方向。
骏马跑了起来,马鞍有点烙,林沁感受着马腿蕴藏的爆发力量,身形轻晃,在登上一个绿山丘时,她蓦地往后栽了一下,结结实实的贴在他胸膛里,鼻尖有凉爽的清香,是他妹妹做的荷囊,他一直系挂在身。
林沁心扑通一下,隐秘的情绪滋生,如水流潺潺,如琴瑟鸣鸣。相互摩挲过的地方,又如星火燎原,滚烫炽热,烧的她面红耳赤,遐想连连。
“天天丢马,马不要钱?”他扶正她,在身后说。
林沁睫毛颤动,思绪停滞,满耳朵的心跳声,含糊的应了一句。
回其其格驻扎处这一路,林沁想明白了一件事,她告诉李榕:“阿哥,我决定了,以后我要把追杀中原人的游戏改成追杀罗刹人。”
“以前我是不知道中原人的好,其实你们是和我们一起在守护这片草原,罗刹人才是侵略者。”
林沁扭头,眸色锐利,神色罕有的认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玩笑。
隔着森头,李榕揉了下她在马背上颠簸的凌乱的头发:“长大了。”
他总是给予她温柔回应。
林沁脸红的嘀咕:“真的长大就好了。”
那她一定要追他,邀请他到她房里过夜。
可惜她还年幼,只能守在他身边,干看着,不能吃。
骏马在其其格家门前停下,林沁下马,眼前满目狼藉,一家人坐在篝火前,失神,痛苦,掩面哭泣,她心里难受。
林沁鼻子皱起,亦是沉沉闷闷:“其其格家损失惨重,追回的牛羊不过寥寥,过冬无法打猎时,他们会相当难捱,势必得节衣缩食。”
肩膀被李榕捏了一道,算是安慰。
她怀揣着一衣兜的小物件,倒进其其格怀中;其其格低头看了片刻,勉强扯起嘴角:“谢谢。”
士兵与其其格奶奶交谈时,林沁去毡包里看了其其格娘亲,她的伤口已经包扎好,虚弱的躺在地毡上,其其格父亲一直握着她手,宽慰她,可她仍止不住浑身颤抖。
其其格父亲虽竭力镇定,却也藏不住满面哀容,他朝林沁抱歉的摇摇头。
林沁没再多打扰,撩开门帘出去。
她低头,眼睛发酸。
被罗刹人袭击过后,熬一熬日子,牛和羊都能养回来,毁坏的栅栏,木圈,毡包,烤漆木柜这些东西都能再造,身子上的伤会慢慢愈合,只是心里的伤恐怕不会再愈合了,继续住在此处,每日提醒着他们发生过的不幸,恐怕心中也会慌慌不得终日。尤其是其其格娘亲。
她偷偷用手背抹掉眼泪,抬头时,李榕站在前方不远处,沉静的看着她。
“……有沙子吹进眼里了。”林沁徒劳的解释道。
她直直的盯着李榕,一瞬,两瞬,李榕顿悟似的低头用手指搓了下下眼睑,说:“风吹起来时,沙子是挺多。”
不肯承认自己脆弱的倔强小朋友得到了来自李将军的台阶,她松口气,走上前,士兵已经撤离,只有李榕留下,她瞥瞥眼,知道他有话说。
火堆的余光把两人的背影拉长,如同两根晃动的草杆子,离开毡包群。
走出一些距离,李榕才开口:“如果是住在草原上,纵使有巡逻队伍巡视,罗刹人难免会钻漏子,哪怕这样的事并不多,可一旦发生在了哪家人身上,都是难以估量的噩耗。”
林沁点点头,她已然深刻体会。
李榕缓下步子,试着同她说:“但如果是住在新城的民居,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因为军队就驻守在外城,罗刹人没漏子可钻,就不会,也不敢硬来。”
林沁抿嘴,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她没有像上回那般抵触。
托娅曾说过她是一叶障目,她在罗加城生活了十二载,直到近来,才慢慢懂自己的幸,这份幸造就了她的天真,原先诸多浅薄的偏见,已经在亲眼所见,亲身体会中从脑子里擦去。
再执拗下去,何尝不是一种愚昧的傲慢?
林沁叹口气:“我会帮你游说,但不保证他们会搬过去。”
“那我等小英雄凯旋?”李榕半开着玩笑。
林沁仰头,略眯着眼,目光落在李榕眼中,像一只骄傲的雀,她哼一声:“阿哥,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遵循我的本心,希望他们去到一个平安的地方,疗养,治愈,走出伤痛,继续生活。”
……
第14章 吃糖
这里有塞北军人保护你,你不会再受到伤害。
下半夜,李榕还要巡逻,骑着骏马离开。
林沁留下,回到火堆边,其其格环抱住双腿,呆呆的盯着夜里的某一处。
耳边安静,偶有柴枝烧出的滋啦响。
林沁问:“你不去睡吗?”
其其格摇头,苦笑道:“我睡不着了,只要闭上眼睛,就全是罗刹人抢掠我家的画面。......清晰的就好像伸手就能摸到朝我戳来的长戟,手掌钻心的痛。”
她把手抬起来,控制不住的抖动,掩面流泪。
火堆边,没睡的人不止其其格一个,林沁知道,他们无眠的原因和其其格是相同的。
林沁心头堵的不行,毡靴无意的摩挲过脚下草地,这是他们的草原啊,怎么他们生活在这里,还需要如此提心吊胆。
半晌,林沁开口:“你们之后会搬走吗?”
其其格沉闷的答:“肯定不会留在此地了。”
“那有想过之后去哪里吗?”
其其格吐了口浊气,迷茫的摇头:“我不知道。”
她扭头,正对林沁的面容,低低的呢喃:“我不知道,林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