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在她不在时,早已下葬,她为人子女,竟连父皇母后的最后一面也未曾见到。
她双腿一软,喉头哽塞,扶着殿门,落下两行清泪来。
即使是大怮大哀,她仍旧挺直着腰身,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须臾。
姚蓁虚浮着步伐,走入殿中,跪在地上,对着地上的棺椁印记,缓缓伏地,磕了三个头。
“父皇……母后……”她心中绞痛,终于哀哀地哭出声,哭泣声哀哀柔婉。身后姚蔑随她入内,听闻这哭声,顷刻落下泪来。
四周宫人,亦是目中垂泪,抬袖擦拭。
姚蓁低泣道:“……儿臣不孝。”
说完这一句,她流泪更甚,心房痛的几乎抽搐,上身摇摇晃晃,竟要昏厥过去。
殿外,正在同几名官员交涉的宋濯目光投过来,瞧着她弱不迎风的模样,滞了滞,迈步走入殿内。
他停在她身后,身影将她整个儿遮住,修长双腿贴着她的后背,借给她一些支撑身躯的力度,然后沉声唤来宫婢,将她搀扶住。
“公主。”在姚蓁被宫婢搀着,同他擦肩而过时,他目不斜视,却压低嗓音,道,“这皇位,你,想不想要?”
姚蓁闻言一滞,失去血色的唇翕张一阵,用口型问他:“何意?”
宋濯道:“你若想要,濯便扶持你登基,做这史无前例的女帝,如何?”
他的话落入姚蓁耳中,犹如一道惊雷,震得人耳边嗡嗡作响。
姚蓁混沌的神识被震回几分,心底觉得他的问话有些荒谬,面上仍垂着泪,唇角却颤抖着微微上扬。
然而又觉得如若她开口说要,宋濯的确能作出扶持她登基的这种事情来。
她便抿着唇,摇摇头,轻声道:“大垚的太子,乃是蔑儿,皇位当由他继承。”
因为抬起手,用手帕拭泪,姚蓁的柔软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腕子上仍旧戴着他给她的手链。拭泪时,玉兰铃铛丁铃微响。
宋濯沉沉看她的手腕一阵,垂下眼帘,眼尾斜斜看向一旁姚蔑,沉声道:“好。——不日,新皇便将登基。”
夜谈
日薄西山。西天际璀璨瑰丽的金色云霭蔓延开, 如同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凋零前残留着的凄婉哀艳。
金光映照在琉璃瓦上,泛着粼粼的凄凄冷光。
玉阶上一片晦暗的昏黄, 同宋濯议事的几名官员,踏着玉阶, 渐渐涌入太和殿内,皆是面容沉肃,垂首恭立。
殿中气氛渐渐沉闷, 隐约几道低泣声,大臣们的目光不时落在垂泪的姚蓁身上。
她以白玉步摇绾着发,面色惨白,眸光凄哀, 未施粉黛,一身矜贵气犹在, 仍担得起大垚第一美人之名。只是她身形单薄如纸,使得她原本就清冷的气质, 愈发孤艳。
姚蓁以帕遮面, 垂着眼眸,余光看着宋濯纹路精致的袍角, 在婢女的搀扶下, 回避至太清殿内殿。
外殿燃着灯,隔着一道山水屏风, 他们低低的谈话声隐约传来。
宫婢随侍一旁,姚蓁坐在榻上,以手撑着隐约作痛的头颅, 听了谈话声一阵, 忽然察觉到不对。
她扶着床柱站起身, 靠近屏风,朦胧的谈话声,随着脚步的轻移,渐渐清晰。
“四王犹盘踞在京中,虎视眈眈,觊觎皇位,稚子继位,怎能保住江山?!”
屏风朦胧透着外殿的光,姚蓁隐约瞧见一人倏地站起身,身影投在屏风上,苍老的低斥声将屏风震得嗡嗡颤动,心中一紧。
“崔阁老。”
说话人话音才落,喧哗未起,一道沉静的声音便徐徐尾随。宋濯缓声点醒,声音不大,隐约含威,将他的气焰沉沉压下去,“注意言辞。”
姚蓁手指抚着屏风,又侧耳听了一阵,心头隐约不安。
她揉着酸胀的额角,轻阖眼眸,听见稍微年轻一些的声音道:“如今唯有此法了。——陛下膝下子嗣本就稀薄,又……如今只余太子一子。先辅佐太子登基,稳固朝中局势,日后再言其他。”
外殿一片岑寂,须臾,众人纷纷应和,有人低声道:“皇室微薄,太子登基,世家辅佐,届时世族在朝中举足轻重,亦不失为好法……”
有人低咳一声,说话那人倏地噤声。
外殿又陷入死寂之中。
屏风内的姚蓁,听闻方才一袭话,却恍若听见一道平地惊雷,心中骤然掀起惊涛骇浪来,脑中一阵嗡鸣。
又?
仅剩太子一人,是何意?
她扶着角柱,将宫婢招至身侧:“……去,传我口谕,将皇子公主们都传来,快去!”
宫婢疾步朝她走来,闻声脚步一顿,垂下首,没有动身。
姚蓁轻声催促几声,宫婢“噗通”跪地,低泣道:“公主……奴婢无法啊……”
姚蓁的五指倏地划过柱子,在红漆柱身上留下四道泛白的印迹。
她眼中蓄着泪,盯着地上跪着的宫婢,一时间声音再难传入她耳中,耳边唯余浪涛似的轰鸣。
僵了一阵,她猛然疾步绕过屏风,走入前殿。
鬓边步摇玉珠轻颤,她目中含泪,竭力稳着声音,对殿外小黄门道:“去宣皇子公主。”
话虽这般对黄门说着,她的目光却盯着殿中坐着议事的官员们,视线越过一众绯色、靛色官服,掠过人群中一身月魄色衣袍的宋濯。
无论相貌、衣着抑或是气质,他都十分显眼夺目。
与姚蓁含泪的目光相触,他神色不变,淡然道:“殿下,要宣哪位皇子、哪位公主?”
他一开口,姚蓁稍稍定心,喉头哽塞一阵,低声道:“所有皇子,所有公主。”
宋濯缓缓眨动浓长睫羽,喉间溢出低低一声:“嗯。”
他身旁,几位官员神色各异,目光闪烁不定。
姚蓁缓缓平复着鼻息,一口呼吸尚未完全吐到底,蓦地听宋濯低缓的声音:“如今,宫中、皇城,乃至整个大垚,仅有容华公主与太子两位殿下了。”
她猛地一噎,眼眸睁大。
宋濯温声道:“不必瞒着了。”
官员们面面相觑,旋即任职于户部的一名年轻官员上前,拱手禀报道:“禀殿下,陛下膝下其余五位皇嗣,皆在帝后薨逝后……随着去了。”
殿中霎时弥漫着一阵哀伤气氛,姚蓁睁大眼眸,倏而失声,无声落着泪,旋即眼前一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失去了意识,昏厥过去。
-
待姚蓁昏昏沉沉,再次醒来时,已是夜深。
她盯着头顶浓黑的虚空,怔忪一阵,眼角仍不住往下滑着泪。
额间一阵钝痛,她眨动着眼睫,恍然忆起昏睡前之事,一时分辨不清,眼前是真实还是梦境。
眼前走马观花,略过许多画面,她支着钝痛的脑袋,只觉得好似身在一场悠长困乏的梦境之中,待到梦醒时,她的父皇母后、连同诸多兄弟姐妹,仍旧健在。
她没有国破家亡,仍旧是尊贵无比的容华公主。
姚蓁无声落了一阵泪,侧翻身子,用手背擦拭眼角鬓边泪水,鼻尖隐约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气。
——这香,是她在嫏嬛宫时常点的。
姚蓁心房急跳两下,以为自己方才经历的果然只是一场悠长梦境,连忙用双肘支起上半身,瞧向灯火朦胧的殿外,欲下榻验证自己猜想的真假。
她坐正身躯,借助微弱的烛光寻找绣鞋,抬手摸索到外裳,将要披在身上——
蓦地,手腕处响起两道清泠泠的玉石碰撞声。
她一僵,往先的记忆潮水般涌入脑海里。抬手一摸,腕上果真戴着宋濯为她戴上的手链,心瞬间凉了半截,眼中又垂下泪水来。
枯坐一阵,她起身抹去眼尾的泪。腕上手链仍发出泠泠的玉铃声,落入她耳中,她没由来地有些心烦,便将手链从腕上取下,循着昏黄烛光,向外走去。
外殿的更漏,显示着现在乃是酉时,距她在太清殿,并无过去太久。
殿外宿着守夜的宫婢,依宫灯而立。
听见脚步声,宫女有些迷蒙的抬起头,瞧见她,霎时红了眼眶,低声道:“殿下。”
姚蓁怔怔地打量着周遭,低声应:“嗯。”
烛火轻轻摇曳,殿中一片静谧。
其余宫婢接连发现她醒来,渐渐围拢在她身侧,问她可曾要用膳,膝上伤口可曾还痛。
姚蓁腹中没甚感觉,她们一提及,才觉得膝盖上有丝丝缕缕痛感,垂眸看过去。
浣竹上前,扶着她坐下,蹲下身子,将她的裙摆卷起,观察一阵,低声道:“有些破皮。”
宫婢们便三三两两跑去寻药,姚蓁蹙眉想了一阵,脑海中并无自己受伤的记忆,温声问:“这是……怎么弄得?”
浣竹正往她膝盖上涂着药,闻言,轻声道:“公主在太清殿时昏厥过去,不甚伤到的。”
她一提太清殿,姚蓁的头颅中便隐隐作痛,半晌才“嗯”了一声。
冰凉的药膏,在膝盖上晕开,顿了一阵,浣竹道:“是宋相公将公主送回嫏嬛宫的。”
姚蓁微怔一下,眼睫眨了眨,轻声道:“知晓了。”
上过药后,宫婢端来一盏热腾腾的莲子汤。
姚蓁原本有些话想问留在宫里的婢子们,瞧着她们希冀的目光,迟疑一阵,将话咽下去,伸手接过,小口吹着热气,慢吞吞地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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