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回目光,真就没再拿话“打扰”,见她探手到箱屉里摸索,便俯身拣了支炭笔递过去,不声不响地走开了。
萧曼轻吁了口气,不敢再心不在焉,继续在画纸上勾勒人脸的外廓,不时拿戴着掌套的手比量头骨各处的位置分寸和凹凸深浅,用心揣摩之后,才将五官面纹逐一添加上去。
差不多一炷香的工夫,正当在场众人都站得腿脚泛酸的时候,她终于停了笔,让衙差交给父亲萧用霖过目之后,就拿到厅堂前公示。
“咦,这不是吴……吴鸿轩么!”
围观士子中当即就有认出来的,惊讶万分地喊了一嗓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人也都看着眼熟,顿时炸开了锅似的议论起来。
萧曼也蹙着眉头纳闷。
其实画到大半时她心中就在起疑了,这个人的样貌分明就是那晚她在林中看到的两个书生之一。
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才几天的工夫,就成了一堆白骨,更没料到的是,他竟是这间东阳书院的学生。
如此一来,她自己也反 * 倒莫名其妙被搅进这件案子里去了,说不定还是重要目击人证,但里头的牵扯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公堂上说出来,该怎么处置才好?
她这里正为难,那边的书院里才真是人心惶惶,尤其是几个带班的先生,全都是面色惨白,有的已经打起了哆嗦。
只有书院的山长还勉强稳着方寸,抽着脸颤巍巍地站起来,对萧用霖拱手:“萧寺卿明鉴,东阳书院立宗以来,一向德育为先,百余年来从未有人在院中作奸犯科,今日这……”
萧用霖也抱了抱拳,并不起身:“本官年少时虽然无缘在东阳书院求学,但仰慕之心已久,先生有话但说不妨。”
“那老朽就唐突了。”
那山长说完场面的客套话,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这吴鸿轩,老夫还记得上月二十九日亲自与他判讲过一篇策论,午后还有同窗见过他,院中多人都可证明,就算真的遭此横祸,也该……也该有个囫囵的尸首,萧寺卿请看,这……这,这分明是具白骨,如何能断定就是他?”
话音刚落,一众士子里就有人跟着道:“山长所言正是,上月二十九离现在还不到十天,况且又是初春时节,尸首怎么可能腐化得如此之快,其中道理学生倒要向萧寺卿请教。”
这一鼓噪,旁边的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跟着叫起来。
萧用霖先示意那山长落座,等众人喧哗声小了,才不紧不慢地点点头:“也罢,就让我大理寺衙中这名仵作说一说吧。”
言罢,威然含笑地向院中油布大伞下的女儿招手。
一直闷头想着主意的萧曼听到这话才回过神,拣了块断骨,照着衙门里的规矩,一丝不苟地上前行了礼才转向众人。
“若是寻常尸首,十日之内自然不会腐化成这个样子,但若是有意为之,存心误导官府查验,那便不同了。”
她将那块白骨拿到山长面前,立时引得周围士子避瘟神似的往后退。
刚才一个个叫得响,现在全成了缩头鹌鹑似的。
萧曼在面巾下撇唇不以为然,眼角有意无意瞄向人群中。
余光里,那个莫名让她心慌的人居然不再神游天外,这时候正望着她手中的断骨,双眉轻翘间带着淡淡的微蹙,眸光深邃入里,像是才起了关注,又仿佛已经瞧出了其中的蹊跷。
她没敢多看,低声清了清嗓子,指着骨头的断面:“方才我仔细查验过,这具尸骨虽然表面腐朽,但里面的骨髓还是新鲜的,足以证明死时距现在至多不会超过十日。”
证据面前,许多人不由开始信了,但仍有不服气的。
“这也做不得准,骨髓如此,为何人却成了这副样子?”
“可不是么,除非你能说个清楚,否则绝不能让人心服。”
果然是群书呆子,胆量没几斤几两,抬扛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
还没等萧曼开口,那群士子里忽然走出个人来,挡在她身前,对萧 * 用霖和山长各行了一礼。
那山长竟不敢在他面前多摆师长架子,转头道:“老夫与萧寺卿引荐,这位便是吏部张侍郎家的大公子,单名一个珪字,去年秋闱得了顺天乡试第二名,本来与那吴鸿轩可算得上一时瑜亮,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萧用霖“哦”声点头,淡眼打量,张珪却已经深深地躬下腰去:“家父与萧寺卿同朝为官,晚生自当以子侄礼相见。”
“张亚元的才名,本官在朝中也早有所闻,不必多礼。”萧用霖回得客气,但也听不出亲近来,“不知可是有话说?”
张珪直起身子,脸上带着底气十足的笑。
“萧寺卿执掌大理寺,断案如神,小侄原不该班门弄斧,但之前许多年兄你一言我一语,实在乱了体统,究竟十日之内如何能使尸首变成白骨,小侄倒是曾听过一些传闻,斗胆说出来请萧寺卿参详,或许便能解开这个谜团。”
他说着也不等对方许可,便面带神秘道:“天下毒物以南疆为最,听说那里有一种尸虫,专爱吞噬活物的血肉,只要沾在身上,任你是将死之人还是凶野猛兽,顷刻间就会被啃噬殆尽。”
张珪回头横了一眼院子里那具白骨,脸上那抹笑不自禁流露出痛快的意味。
“效节,你是说……鸿轩是被尸虫啃噬,才变成这副样子?”山长皱纹满布的脸抽搐起来。
“也不敢断言。”张珪拱了下手,神色却十分笃定,“晚生这里倒有个法子,将尸骨先用酽醋洗净,再撒上烧酒,架在炭火上蒸烤,若是果真被尸虫咬噬过,尸骨上便能立时现出齿痕来。”
萧曼听到这里只觉笑比哭好,也不知这人从哪里瞎听来的门道,居然信誓旦旦地当众大言不惭。
她索性也不说话,斜着白眼站在一边,等着看他这番“指点江山”后如何收场。
对面那些士子见张珪说得有根有据,自然少不了一番吹捧赞叹,跟着就有人提出当场照那法子验骨。
那山长眼皮子一阵抖跳,惶恐地凑向萧用霖:“萧寺卿,鸿轩毕竟是吴阁老的长孙,当众蒸骨这恐怕不妥吧?”
萧用霖正要安抚,背后人群中忽然有个清亮的声音道:“效节兄,据小弟所知,酽醋能去污消蚀,酒蒸可以让血迹重现,但却无法让骨头上的伤痕凸显。其实尸虫之说,小弟也有耳闻,这类虫子不在南疆,只产于川南一带,形如棉线,长不过半尺,没有口器,怎么可能会在骨头上留下齿痕?”
萧曼这半晌没往人丛里关注,没想到那个人竟会突然说话,一开口还正说到关键所在,不禁暗暗吃惊。
萧用霖循声回头望了一眼:“这位郎君是?”
山长当即接话低声道:“萧寺卿不知道,这便是去年应天乡试解元,姓秦名恪,说到才识,老夫讲了半辈子学,肚里的诗书怕还没他一半多,当真是惭愧。”
“原来 * 如此。”
萧用霖自言自语不知在应哪一句,目光定在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上,审视得竟然有些出神。
张珪被秦恪当场反驳,面上挂不住了,笑容一收,脸也半沉下来。
“原来敬忱兄于验尸验伤的门道如此精通,倒是有仵作之才,小弟自愧不如,但尸虫可不是咱们中原寻常能见的东西,敬忱兄居然也了如指掌,呵呵,莫非……”
这句说了半截却明指暗示的话,让众人的脸色都开始不自然,看着秦恪的目光也猜忌鄙夷起来。
第5章 仰望大佬
“原来他叫秦恪……秦恪,名字倒不错。”
萧曼蹙着眉头自言自语,在她眼中,这个人的样貌身形总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但名字听了心里却毫无波澜,全然是个素昧平生的人。
难道之前只是错觉而已?
她犯着嘀咕,耳畔“嗡嗡”的又吵起来。
那群士子也在叽里咕噜窃窃私语,有的话里话外已经直指秦恪就是杀人毁尸的凶手了。
秦恪脸上是坦然自若的沉定,被当面非难,众人侧目,也没有一丝急于辩驳的慌乱,目光只是淡含深意地望着不远处穿着绯红官袍的人。
萧用霖同样正凛眼审视他,似乎也在怀疑,半晌抖了抖身上宽大的官服袍袖,略沉着嗓子招手:“你,且近前来。”
这像是要亲自讯问的意思,稍时多半就要当场带回衙门里去,锁进大牢中待审。
萧曼冷眼旁观,见那些士子神情间几乎是清一色的幸灾乐祸,有的毫不掩饰,有些却隐藏得极好。
就像旁边这个张珪,刚刚还咄咄逼人,现在又颇有城府的不动声色了。
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嫉恨起人来却比谁都厉害,后面那具人骨八成就是先例。
这便是整日里读圣贤文章的人?
萧曼不由自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没留神天青色襕衫的侧影恰好擦身走过,那个分量十足的白眼不偏不倚的正丢在对方脸上。
她一阵尴尬,赶紧装作礼让的样子,低头退到父亲身边,又忍不住偷偷瞄过去瞧他。
那个秦恪好像压根儿没留意到,在父亲面前恭敬行礼,便目不斜视的垂手肃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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