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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娶弱腰 (再枯荣)


  柳朝如玩笑道:“她终日生着气,大约女人都是这样子。”说着招呼潼山来,使他做些肉馅角儿并糟鹅掌,再煮一锅红枣白糖粥大家暖暖身子。然后睃一眼斜对面坐的梦迢,自行进屋去了。
  雨下得迅猛,方才好好晴着的天此刻云暮重掩,风刀劲刮,高山岭岫皆不见,有些惆怅满天涯的写意。给梦迢抬轿的几个小厮也进院来,见伺候老太太的妈妈在西面屋里出入,自然就到西面廊头避雨。
  梅卿跟前那丫头与这妈妈一道帮着潼山忙活,在厨房里进进出出的。那妈妈倒没怎么样,只是丫头挂着脸,偶然朝回首朝厨房里骂一句,“你自家顺手就能拿的,又来支使我,等这里忙完,看我不将你一副赖狗皮剥下来!”
  廊下又是小厮嬉笑,又是这丫头的骂声,正屋里梅卿也像在同柳朝如拌嘴,乌糟糟的混着雨声,一个院子扰攘喧哗。
  梦迢知道董墨好清静,这些声音堆起来,分明不是她家里,却像与她脱不了干系,是她制造出来的混乱似的,叫她心里莫名有些羞愧。
  她在吴王靠上理着裙,低着脸,偶尔向那头瞥两眼。董墨自成一派,全没听见这些嘈杂一般,一条胳膊长长地搭在阑干上观雨。
  重重雨帘中,他用余光看梦迢,她脸上被雨雾洇得阴白,想到她方才咂烟袋时在烟里的模样,倒如波中月。
  不一时潼山厨房里出来,搬了个小炕桌在董墨身边,将将能放在吴王靠上。端来两碗粥,一瓯肉馅角儿,一瓯糟鹅掌,一瓯乳饼,向那头招呼梦迢,“太太坐过来一处吃,家里碗碟有些不够。”
  丢下话扭头往厨房去,照样端了一份进老太太房里,又端一份到正屋里,落后一挥手,招呼抬轿的小厮进厨房里吃去。
  梦迢踟蹰着没挪动,但见柳朝如出来,在那头说:“太太要么进屋同梅卿一道用些,要是无妨,就坐过来与章平吃。家里碗碟实在不够,万望见谅。”
  才绊了嘴,叫她此刻同梅卿坐一处她是不愿意的,又挨了老太太一下烟袋锅子,也堵着气不愿与老太太同用。只得望一眼董墨冷淡的后脑勺,“勉勉强强”捉裙过来,坐在炕桌另一边。
  她人虽坐在那里,却有种奇怪的心绪,不便端碗。好像是吃人家的饭,端起来就得矮人一头,得等主人家三番五番地劝,是“经不住劝”才吃起来。
  董墨将那吃粥的汤匙搅弄两下,送了一口,见她不吃,心里不由得替她发急。这样大的雨,热东西搁不住一会就要冷的。
  他吃在口里的已有些不够烫了,于是少不得摧她一句,“你不吃么?”
  那嗓音,比雨还冷。梦迢睐他一眼,见他翘着腿,底下一圈衣摆被雨水溅湿了。再瞧她的裙,也有一圈湿哒哒地贴在罗袜上,往上窜着冷意,那碗热粥就变得格外诱人起来。
  可他只劝了一回,还不能够吃,跌了脸面。她把下巴朝另一边歪过去,抬手摸眼前的柱子,装作没听见。
  董墨这一回放下腿来,瞥了她一眼,“再不吃放冷了,又何苦叫人做呢。”
  梦迢转回眼,咕哝着,“又不是我叫人做的。”说完也觉得自己很不讲理,把脸低下去,没等第三遭劝,端起碗来。
  蓦地静下来,身后是乱砸的雨声,再听不见邻舍的鸡鹅叫,别的声音也似乎消失了,有些尘蒙锦瑟的凄凉。董墨想与她攀谈,却不知说什么,说旧事,非仇即怨的,议论别人又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他只好笑一笑,调侃道:“吃得这副斯文模样,与那日打我的倒不像同一个人了。”
  梦迢眼梢斜挂,睇他一眼,把脸低下去,“对不住,那天我不是有意的,是因为发急失了手。”
  这样子董墨像是头回见,不免又想到从前,她身上没有寻常少女的羞赧。他现在知道,她已经二十出头了,可那一颔首间,倒有些十六.七岁的青涩。
  他正歪着眼瞧她,她忽然又横起眼来,“说到底还不是怪你,好端端来拉扯我做什么?三更半夜的,一个男人来拉我,难道我不惊慌?”
  董墨刚要宽恕她,这会也不便宽恕了,哼着冷笑了声,“你也怕起这个来了,怪事。”
  梦迢搁下碗,横眉怒目地瞪着眼,“关你什么事?”
  “的确不与我相干。”董墨欹在阑干上,背沾湿了也没在意,只顾着刺激她,“只是想起来有些可笑。你在平安街那处租的房子里与人私会的时候,不见得这样胆小。”
  梦迢将眼一转,背贴到柱子上去,斜着身子对向他,“你派人跟着我?”
  底下的话,其实董墨是没有立场说的,他既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她的情夫,又不好管闲事。因此他要说,就不得不摆出些事不关己的调侃态度,将胳膊也搭在阑干上。
  那木头阑干早洇得湿漉漉的,胳膊顿觉冰凉,然而他心里却有些火热。说不清气恼的,还是眼看要撕破那层窗户纸,心里有些不该高兴的高兴。
  他说:“我没有这样的闲性。那日下雪,你的轿子在巷里堵住了我的马车,偶然碰见的。那仿佛是泰安州的知州庞大人。孟大人晓得么?或者就是受了他的指使,要图谋人家庞大人什么?”
  这话一下将梦迢的火点了上来,她原本以为她在他面前的印象还不至于太坏,现在可是坏得没底了,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
  她怄起气,噌地站起来,便冷笑一下,“我有什么可图谋他的,我们是真心实意的,不行么?犯不着你来管,你要瞧不过眼,就一本奏疏参到朝廷里,治我们个通奸之罪好了!”
  倏然刚小下去的雨又急落一阵,正好将她拔高的音调掩下去。厨房里还是小厮们在闹,西厢里那丫头与妈妈在碎喁喁地议论,正屋里梅卿在发火,老太太屋里倒是安静,大约在睡午觉。这些话只得董墨一个人听见。
  正因为只他一个人听见,多么惊世骇俗的言语都只像是夫妻两个吵架。急起来,什么难听说什么,但并不往心里记着,昨日隔壁姓陈的汉子好,次日起来,还是觉得别的男人哪哪都不如自家的男人。
  董墨尽管不往心里去记,也给气得不轻,一把将她拽下来坐着,“你以为很风光么?要吵嚷得人尽皆知才罢?”
  梦迢四下里睃一眼,梗着脖子挺直脊梁,“我个‘淫.妇’,怕人什么呢?要怕人议论,我早不活着了!”
  非常不合时宜地,董墨竟然觉得她此刻有些稚嫩的可爱,小孩子似的,不知天高地厚,所以天不怕地不怕的没王法。
  他忍不住笑了声,用手背抵住口,把眼调向转小的雨中。梦迢以为是在讥笑她,大为光火,“我的事情与你什么相干,要你来费唇舌?你留着这些神管你未过门的夫人好了。你成日不在京,三年五载的在外头上任,仔细也变个活王八!”
  言讫,见雨将收,招呼也不与人打,气冲冲绕到厨房门口喊小厮,湿漉漉地扬长出去。
  雨天路滑,小的们走得有些慢。给轿子轻而缓地一颠,梦迢总觉心里又痛快了些,好像成日憋着的一句待说难言的什么话,借着吵闹一气挥散了出去。
  她也不要听结果,结果她想到了。他要成亲是人之常情,没什么了不得,她只要把她心里的气撒出去,这会便洋歪歪地翘着脚儿在轿里笑起来。
  董墨在廊下也歪着唇笑了会,也不知有什么可笑的。檐渠上成股的水流下来,像一条条细小的瀑布。雨停了,黑云渐散,露出一片晴光,四下里“叽叽”地麻雀叫唤,不知藏在哪里,反正如身在林野,满心惬意。
  听见正屋里在似在吵嚷,他也不好进去打扰,只与潼山说了声,悄然辞了去。
  雨住云开,梅卿的声音再遮掩不住,尖利地扬出来:“你说得倒轻巧,‘不过几千银子’,呵,你倒是拿出几千来给我瞧瞧呀,只怕你现银子几百也拿不出来!我自嫁给你,吃饭穿衣,都是我自家开销,人家嫁汉吃饭,我倒好,吃自己的穿自己的,倒还要贴个人给你!”
  眼见柳朝如一副玉骨从门间踅过去,拿着本书,到罩屏那头的小书房里,插在多宝阁上。再回首时,梅卿已猩目赤眼地从小厅那头追到了这头,立在书案前,有些怒发冲冠之态,“你倒是说话呀!”
  柳朝如拉开梳背椅坐下去,抬脸冷静地睇住她,“你要我说什么?你那些买卖原本就不合章程国法,你先时不是不知道吧?你知故犯,被人坑骗,还能归罪于谁?我劝你日后规矩行止,不要再做这些事,银子还能慢慢再攒起来,你又不爱听。你还要叫我说什么?你嫁给我,不吃我的不穿我的,是我没给你吃穿么?不过是因为我给的你瞧不上。以后改一改你那些奢靡的喜好,日子不是一样好好过下去么?”
  不提便罢,提起梅卿便想到,她元夕时典了个金项圈,当了三百两银子,用作外头托人寻找那姓伍的保山的下落。到头来不仅人没访着,倒损了这三百两。
  她立时嚷起来,“你叫衙门里的人去给我拿他!”
  “你有状纸么?”柳朝如扣着两手放在掉漆的案上,沉着得不带情绪,“就是有状纸,你这买卖不合国法,也不能立案。我擅用公权,派人替你访了半个月,不好再劳累这些人。他们吃着朝廷的俸禄,只忙公务,叫你这里一耽搁,衙门里不知多少事情要给误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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