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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娶弱腰 (再枯荣)


  闻言,孟玉稍稍点头,“我方才在布政司听说了。他这些账目要往户部去对,户部那头,能帮他对么?”
  罗田抬起个指端,摇摇晃晃地点着,“你看你看,你也有不知道的吧。新任的那位娄尚书,转了向了。楚大人虽然失了皇上的宠信,可在内阁还占着一个位置,我留心打探,听京里的朋友说,这位娄尚书想入列内阁,估计是要将楚大人挤出去,与董家联了手了!他们这是要赶尽杀绝呀。罢了,楚大人眼下我们是顾不上了,还是自身要紧。前头的事,都由章弥顶了,可去年出了两回的盐,可没人来扛啊。”
  如此说着,罗田向他微微斜一眼,目光精明,露着点嘲弄的意味。那意思是想叫他像章弥那样的傻人,给人推出去扛罪,是不可能的。
  孟玉领会,撑在桌上吭吭笑,“罗大人想得太远了,还没到那份上。”他把个拳头抵在嘴边,松了又蜷,松了又蜷,“这里的账交上去,只要户部查无差错,咱们也就能幸免于难。”
  “难就难在此节,那娄大人凭什么帮着咱们?这会他巴不得查个什么亏空出来,好将楚大人挤出内阁呢。”
  孟玉沉吟一晌,渐渐笑起来,“天无绝人之路,我不信这世上会有人不喜欢银子。”
  罗田将目光落在他脸上,但见那隽雅的半张脸笼在背后的晴艳之中,鬓角下一层淡请青的须发,如野草再生。
  这厢送了罗田出去,孟玉退步下阶,往东园那洞门处望一眼,“我不在家这些日,家里都妥当?”
  管家在后头跟着,两人折到西园那头,“府里头倒没什么,一切都安稳。小少爷的满月酒因老爷不在家,未敢大办,太太只设了一席,开了一场戏,请素日往来的一些太太奶奶们到家坐了一回,吩咐等老爷回来,在大排筵席请客。只有一件,姨娘生产那夜,太太是往清雨园去请的大夫。”
  孟玉瞥下眼来,“怎么到清雨园请大夫?”
  “也怪了,那夜董大人府上有位仆妇生产,听说是董大人跟前的人,因此看重些,将城里有名的妇科大夫都叫了去。咱们这边因寻不着大夫,太太计较一番,就到那边去请。”
  “她亲自去的?”
  “亲自去的。”管家忙拱手,“小的曾说派几个体面管事的去就行,可太太说,董大人位高权重,派底下人去,只怕得罪了他,便亲自套了车马去。”
  孟玉默了默,将嘴角不轻不重地勾一下,“她想得倒周到。”
  不时走到银莲房中,听见里头十分热闹,三个丫头栲栳一圈围在榻上,中间簇拥着个年轻奶母,手里“噔愣噔愣”摇着个拨浪鼓逗孩儿耍。那孩子给个大红软绸襁褓包得严严实实的,瞧不见面目,单瞧那襁褓上绣锦蝠团花纹,孟玉便真心实意笑起来。
  他走去接了襁褓看,众人让开福身喊“老爷”。孟玉轻轻点头,看那孩儿此时已开了相,一对明瞳,两颊生粉,像个刚出锅的寿包,软软嫩嫩的。
  银莲原在床上靠着坐孩儿的软鞋,听见动静,忙丢了针线奔出来,打帘子一看,真是孟玉在那里,还穿着大红补服,衣染风尘,不大鲜亮了,有些憔悴。
  阔别二月,银莲忽然羞臊起来,他走时她还单是个年轻媳妇,回来就是做了娘的人了,怎能不羞臊?便站在罩屏下,一手撩着帘子,有些羞答答不敢上前,“你几时回来的,怎么没听见下人说?”
  孟玉直起腰往帘下来,拉着她一道进了卧房,自顾摘了乌纱在屏内解换衣裳,脑袋在屏风上头,一双桃花眼上上下下扫量她,“下人说了,你大约睡着了没听见。一向可好?月子出得好么?”
  银莲还跟做梦似的,见他走出来才回神,脸上一红,迎去替他系圆领袍的衣带,“生产那日疼得不行。我长这样大,还没经过这样的痛。还以为要死了呢,又想,我要死了,你却在外面赶不回来,临死也不得见你一面,真是终身憾事。倒给老妈妈们笑话了一场,说生孩子都是这样。第二日我自己回想起来也十分不好意思。”
  说到此节,衣带系好,她把红彤彤的脸低下去。孟玉见到这久违的痴傻,心内不觉软了几分,揽着她往榻上去等茶吃,“劳累你了,孩儿闹不闹?”
  他支起一条膝踩在榻上,银莲便塌着腰,两手叠在他那膝上伏着,“累是没有一点累。自孩儿生下来,就是两位奶母子在带,我不过平日里抱一抱他哄着他玩耍罢了。太太又派了两个丫头两个妈妈到这屋里来伺候,说怕前头屋里只两个丫头,顾不过来。又将库里的什么燕窝阿胶拿出来,叫厨房炖煮了给我吃。就连孩儿满月时,那场席面也是太太盯着置办的。”
  孟玉静静听着,眼色逐渐零落,笑意也显得有些寂寥,“难得她如此贤惠。”
  “太太还给孩儿起了个乳名呢,叫福团。”
  “福团?”孟玉嗤嗤笑起来,抚着银莲的手撤回来撑在额上。那笑声慢慢迟缓低落,嘴角的弧度就显得有些僵硬了。
  银莲端坐起来,窥他一眼,搡了他一下,“你快去瞧太太去,这会也快摆晚饭了,就在那头与太太一道吃晚饭好了。”
  孟玉却有些懒得动弹的样子,拨弄着她的珥珰,“等福团吃完奶,我再与他说说话。他生下来还没见过爹,我这会不给他多看两眼,只怕他还不记得我是哪个。”
  “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孩子往后多的是日子瞧。”
  言下之意,他与梦迢倒是过一日少一日了。银莲未必有这个意思,只是他心里不免落拓地这样想着。出去两个月,再回来,仿佛与梦迢又隔得远了些。尤其方才瞧见那个孩子,他自己的孩子,却全然不与梦迢相关。
  他在心里拨着算盘细细检算,他还有什么是与梦迢息息相联的?除了那不可靠的一纸婚书,还有什么能将他们如从前一样栓在一起?他实在想不出来。
  银莲只顾摧他,他也只得起身,走到穿衣镜前将衣襟理了理,往东园那头去。
  远浦居却十分清静,只有两个婆子在廊下坐着说话,见他来,一个忙迎来禀:“太太出去了,去相看定给彩衣的那位主簿相公。下晌就去的,说是他们家若留客就要他们家吃过晚饭再回来。老爷是在这屋里自己摆饭吃还是去姨娘屋里吃?”
  “到姨娘屋里吃。”
  孟玉这样说着,却并没有走,也不进屋里去。此时残阳欲断,屋里还未掌灯,满是死寂的昏暗。他就在对面廊头,海棠树底下,欹着太湖石远远朝屋里瞻望。
  其实想进去,点上一盏灯,翻著书等梦迢归家来。然而心里满是恐惧,只怕那屋子里关的汹汹的安静。他有些能体会到梦迢被幽禁时的恐惧,那是一种看得到,触不到的可怖,是向世间声嘶力竭地咆哮,世间全无回应的绝望。
  他抱起胳膊,把头垂下去,脚尖闲拨着地上零落的花瓣。在他头顶,结着满树海棠,而海棠之上,是没有尽头的暮色苍茫。
  梦迢晨起就听见管家来报说孟玉大约是晌午进城,去衙门一趟,下晌就能归家。她也不是刻意躲出来,真是碰巧,庞云鹏到历城来了。
  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没有爱,没有利,没有血脉的牵制,终归是不能持久的。梦迢扯着一枝黄香木,心里忽然有种脱胎的茫然。
  庞云藩正打月亮门下走进来,站在那里喊了她一声:“梦儿,晚饭我买来了,咱们进屋吃饭去。”
  他身后跟着个小厮,两个人各提着个四层髹红大食盒,食盒上挂着酒楼的木牌子。彩衣迎来帮手,三个摆好饭,彩衣与小厮到外院去吃,庞云藩又立在门首唤:“梦儿,站在那里做什么?快来,还热着呢。”
  梦迢丢下花枝进去,庞云藩搀着她的胳膊,一齐落到案上。梦迢一瞧满桌子的碗碟,总有七.八样菜吧,惊了一下,“你买这样多做什么?咱们两个哪里吃得了?”
  “我猜不准你喜欢吃什么,他们家的好菜我都要了一样来。你坐,我还打了壶荷花酒,酿得淡,有些清甜,你们女人最爱吃的。”
  说着给梦迢筛酒,水光映在眼中,成了四下流溢的相思意,“好容易趁着给布政司押税银的功夫来一趟,不然这两个月我还脱不开身上来。”
  “家里忙还是衙门呀?”
  “都忙。”庞云藩搁下酒壶坐在她身边,有些难以启齿,想一想,到底说了:“实话对你说吧,家里夫人有孕了,我不想瞒你,你不生气吧?”
  梦迢倒要拿出副生气的态度,将眼微乜,“我说呢,这段日子信也不见你常来,敢情是有了大喜事,就将我抛在脑后了。”
  庞云藩忙分辨,“这是踹我心窝子的话!没常来信,并不是为这个,是为了收税的事情。又想着要押银上来,不日就能相见的,就没来信。”
  “没把我抛在脑后,那我托你的事情呢?”
  庞云藩刚提起箸儿,又忙放下,往怀里掏出几张抄录下来的契书,搁在桌上给她瞧,“我怕说得不仔细,你不放心,就将契书都抄了带来。上头多少银子,几时付定钱,几时结完,多少银子,多少盐都是写得清清楚楚的,喏,你瞧,连商户的姓名我都抄了。你要分孟玉的家产,一样一样说给他,不怕他抵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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