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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娶弱腰 (再枯荣)


  此时明明晴光铺来,却在哪里轰隆一声余雷,在梅卿面上辟出两道恨泪。她定定地望他一会,遽然发疯似的,两臂在案上挥扫着,一面扫一面尖叫。那声音“啊……!啊……!”地,刺耳不绝。
  等叫破了嗓子,地上也乱七八糟地零落着许多纸书笔,跌碎了一只笔洗,打散了一座笔架,满遍着文雅的“尸身”。
  梅卿心里痛快又得意,望着地上的“尸身”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里却不断有眼泪滑出来,条条行行地,触目惊心。
  她笑转向书案,无不期待着柳朝如发火,跳起来骂她一场,哪怕打她一顿,她都巴不得。她心底里希望有只手来给她一记耳光,将她打醒,再用不着做一切不实际的梦了。
  然而柳朝如还是那副面孔,波澜不惊地看她发疯,案上扣着两只手,似乎在等她哭完闹完。等了会,见她哭不够似的,他便立起身来朝门外去。
  潼山以及丫头妈妈皆围在门上望着,身子一偏,让了道晴光进来,将梅卿的脸照得黄黄的,枯悴落魄。
  柳朝如这里出去,她的泪立时就止住,转身摇摇晃晃地往卧房里去。门口三个下人各行其职,潼山在小书房里归置东西,丫头疾步往卧房里去宽慰,那妈妈一溜烟贴着墙根跑到东厢里头去禀报。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盼几番(六)
  瘦梅谢尽, 花柳精神,梦迢给小公子办满月酒, 因孟玉不在家, 不便招呼男客,只请了几位素日常来往的夫人奶奶坐席听戏。
  那日是在东园一间亭子里开设的席面,四面春色大好, 对着黄橙橙的日头,自然是钗光流露, 宝翠溢彩。就连梦迢吩咐银莲抱着孩儿出来, 也插簪戴翠的, 打扮得贵妇人一般。
  梅卿心里嫉羡, 眼中发热, 偏她近日穷了, 为了裁几身时兴的好衣裳穿,不得已典了两件首饰。又为孩儿的满月酒送礼, 她不甘落人下风,融了个八两重的金花冠,给小公子打了个长命锁。
  且不论别的, 只说巷里住着的衙门内的家眷登门, 她摆碟子请客, 样样要比别家风光。因此七七八八的开销不少。
  到三月里打开妆奁一瞧, 还剩几件好头面,都是她素日最爱佩戴的,万万舍不得再典。偏赶上有位钟大人家的夫人过生, 要送礼, 手上还缺个五十两使。
  这时想起来要问人借, 走到孟家去, 却听说梦迢为着彩衣的婚事出门去了。不得已,去往银莲屋里。
  银莲正逗弄小公子玩耍,见她来,忙将孩儿交与奶母,请她榻上坐。梅卿吃了半盅茶,横不是竖不是的,总是开不了口。
  银莲见她面露难色,便问:“姑娘是有什么为难事么?太太今日不在家,或可以对我说,我能帮得上的必定不推迟。”
  那鬓上歪着一点珠光,将梅卿的眼晃了晃,又见她穿着月魄苏罗长衫,大红妆花绫子做的裙。梅卿心内很不是滋味,又想不能叫这些人瞧扁了,也就云淡风轻地笑笑,“我能有哪样事情?姐不在家,我就到你屋里来坐坐。钟家的夫人没几日过生辰,正布置席面呢,请我去参详参详,我这会也该往她家去了。”
  这事情也就没能再开口,隔日再来,梦迢倒是在家,只是不知为什么事情,才进了远浦居的洞门,在廊下就听见她抱怨,“什么了不得的主簿,我登门去见他就罢了,他明知我去,还往衙门里去!豁、我明日再要去,非要瞧瞧他是个怎样的风流人物,要有一点配不上,彩衣,咱们另拣一个!”
  原来是为去访彩衣那位说定的主簿相公,两方交涉了昨日去,可梦迢昨日去,那主簿偏被叫到衙门里去了。梦迢在他家里坐了半日,受他父母款待,倒是将他家的底细摸得清楚,唯有这主簿,没见着相貌。
  她算是白跑了一趟,心里自然有气。梅卿在门外听了一会,联想到是彩衣的婚事,便袅绕地笑将进去,“姐把他叫到家里来问话就是了,还亲自跑他家去做什么?费腿脚精神的。”
  梦迢见她进来,将火气暂敛,脸色仍然不好,拂裙坐到榻上去,“什么风把你吹回来了?”
  梅卿也不同她客套,张嘴便说:“我正缺一百两银子使,来问姐借来暂缓,等我手上松过来,再给姐送来。”
  钱梦迢是有,可看她那态度,不像来借钱的,倒像来讨债的。梦迢要给她,又深知她这个人的脾性,拿了人的好处不知记恩,反要将人在心里算作是个白供她的傻子。
  她是决计不愿做这个冤桶的,又不能不借她。于是一面叫彩衣去包银子来,一面在榻上警醒她,“钱嚜可以借给你,这回也不要你还,就算咱们姊妹间的情分。可你不要将我与那些男人一处打整,我可不是他们,捧着钱供你开销,转背还要被你咒几句。我命薄,可再受不得你在背后咒我。你自家也要打算打算,过日子嚜,无非吃饭穿衣,非得要绫罗绸缎穿在身上才过得下去?”
  听见这话,梅卿把嘴往下一撇,眼梢也往下倾斜,“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敢情你身上常穿的是绫罗绸缎,常吃的是山珍海味,倒劝别人甘心吃苦。”
  “你这算苦么?你满大街瞧瞧,多少人紧巴巴的过日子,吃不起鱼肉穿不上件齐整衣裳……”
  “得了得了,你这些教训人的话说给自己听吧。比下有余一向不是我梦梅卿的脾气。”
  梅卿毫不留情地挥手打断她,瞧见彩衣抱着银子包出来,忙走上去接了,交给丫头抱着,风情袅袅地一个转身,眼向身后斜了斜,“多谢了,既不叫我还,我就不打条子了,往后也不会再来问你借。”
  如此痛快利落,倒不见得是她有多大的骨气,只是方才梦迢的一句话点拨了她。是了,遥想从前,有的是人送银子给她开销,她还得摆摆架子姿态,哪里受今日的奚落讽刺?
  街上闹闹哄哄的,梅卿揭着帘子望一眼,果然是春盛时节,人都愿意出门走跳。轿前走过去一个发了福的中年妇人,穿着松肥的掩襟衫,是枣红的棉布料子,已比街上许多人强了。
  可棉布料子最容易发皱的,她那腰臀上好几道褶痕,跟一张老脸拉不平似的。更为可怖的是她那腰身,胖得不均匀,腰侧挤出两堆肉来,胳膊上脖子上,这里一坨那里一堆,肉也铺得极不平整。这潦草的人与人世,仿佛作画时不留神落下的一团墨,不论如何描绘,总有粗糙的痕迹。唯有在细节处落笔,一点一点描绘,方能精致。
  可哪处颜色不要钱?
  梅卿这一嗟叹,倒忽然记起章弥来,从而也想起她出嫁那天,他那飘飘荡荡的目光。此刻莫名觉得勾魂,也就不再能想起那些她曾千方百计想逃离躲避的污烂处。
  大约是时日久远了的缘故,苦楚变得模糊不真实,只在印象里存在着,并不能再感受当时的切肤之痛。
  却说梅卿前脚去,后脚孟玉便回转历城,先将兖州所收税银都押到布政司的库里,暨至董墨内堂述职。
  一路走来,见到好些生面孔在衙内走动。孟玉述职毕欲往家去,临行问了贾参政一句。
  贾参政摆手笑道:“都是各衙门的主簿户书,被董大人抽调过来,说是要核算各衙门以往的账。这里头,大到税收、小到各个差官的俸禄开销、连买支笔也要重审。你还不知道,查出好些吃空饷的。董大人这回担着巡抚,比那时担着参政更厉害了。”
  孟玉心头紧了一紧,却只是笑笑,“自然了,巡抚嘛,要向皇上交代。”
  话是这样讲,可坐在马车里,方才那副翛然神色不由变得机警沉重起来。账做得再好看,银子对不上,终归是有迹可循的,倘或董墨将这里的账与户部的对一对,就能查出亏空。关窍是,户部会不会帮他这个忙。
  孟玉将拳头抵在压根处,一壁思虑一壁轻轻啃咬着,走到家来,遇见个比他还发急的。
  老管家老早便迎在门上,见马车驶到门前,忙跑下石蹬去搀了孟玉下车,“听说老爷今日回历城,盐运司的罗大人早早就到了。小的请他在外书房里坐着,业已坐了一个时辰了。”
  孟玉猜着了姓罗的是为什么事,顿了顿,举步进去。进府衣裳也不换,先踅往西园外书房里。还在廊下,就见罗田在门首向家下人打听,“你们家老爷到底几时到家?火烧眉毛了,他还顾着兖州那些银子,使个人押到衙门去就得了嘛!”
  那罗田急得脑门跳火,眉毛也跟着一阵乱跳,一个回身,见孟玉由廊下过来,忙提着衣摆迎将出来,“哎唷唷我的孟参政,您总算是回来了!”
  孟玉不疾不徐地打了一拱,“罗大人。我还正想着出去这两个月,回来要请罗大人的酒呢。想不到我贴还未下,罗大人倒先来了。”
  “还吃得下什么酒啊!”这罗田留的八字须,急起来那两边倒勾的须尾也跟着跳。真是急了,连是主客也不分,一把揿住孟玉的腕子往屋里拽,“你才从历城回来,还不知道吧?”
  孟玉抽了手,吩咐小厮看茶,慢条斯理请着罗田到窗下落座,“罗大人说的什么事?”
  “董墨查账的事情呐!也难怪,你到兖州去,历城的事哪里得知。我说给你听吧,董墨抽调了各个衙门能算账的人,在布政司里核算前头五年的账,包括我们盐运司的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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