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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娶弱腰 (再枯荣)


  “您半点不老。”柳朝如脱口而出,眼睛在她脸上流连须臾,转背走回下首座上去。
  老太太看着他的背影,恍惚觉得他方才的眼在她眼角碾了碾,碾平了一丝细纹。
  她似乎在刹那间年轻了两岁,心里有些高兴,就格外仁慈起来,晓得过问人两句,“听说你母亲在南京,成亲的时候,她来不来呢?”
  “母亲身子不好,只怕经不起路途颠簸,恐怕不能来。信里我将这里的境况都告诉给她老人家,她老人家说,等来年中秋,带着小姐一道回南京探望一样的。”
  老太太没什么好再问的,只好问他:“你母亲贵庚?”
  问得柳朝如心内微微发窘,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却秘密对一个比他年长许多的女人有非分之想。他稍稍低着头,不知是对谁愧疚,“与您一般年纪。”然后将眼望向门帘撩不平的缝隙里。
  过了一会,他还是转过来望着老太太,心道这也不能怪他,谁叫她长得如此年轻,充满诱人的风韵,避是避不开的。
  老太太全然不知他心里所想,只觉得他的目光带着点侵略意味,静静地穿过来。她心里有些不自然地把裙扫一扫,手腕上的两只翡翠镯子磕动,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声,如少女银铃似的笑声。
  恰好丫头提着炭进来,点了熏笼,猫着声在老太太跟前说:“常秀才来了,老太太前两日不是说嘴里发苦,他正好带了李家铺子里的蜜饯。”
  老太太便起身,向柳朝如告辞,“你坐,我喊玉哥儿过来同你说会话,吃了饭再走。我先回房歇午觉去了。”
  又是这位“常秀才”。柳朝如把心里的纳罕放一放,起身送她,直望着她迤隐在折廊尽头,他脸上的敬意一坠,显露出眼中一点阴沉的痴迷。
  午晌走到家来,小厮在园子里提着桶浇水。这小院里开了一片四四方方的小菜地,种些常生长的菜蔬。小厮是柳朝如早年的书童,跟了他七.八年,不大讲规矩。
  这厢见着他也不请安,仍旧背着身鼓捣菜园子,“老爷,衙门差役来说,那个什么常秀才访着消息了,本名叫、叫、噢,叫常少君。不是本县人,原是是章丘县人氏,在济南府学读书,现住在城东头一门远亲家里。”
  柳朝如正要进屋里去,闻言背着身在门首立了一会。很短暂的一会,可在他心里,已有些地覆天翻。
  他剪着胳膊转来,目光凛凛无光,“我这里修书一封,你到驿馆叫送给章丘县的县令,捎句话,就说柳某所托,万望成全。”
  小厮点着脑袋答应,也不多问。他便转背进去,把门口的光线折了一折。屋里静悄悄地躺着些桌椅,消沉得没有一点好事将近的喜气。
  街上却是红灯映柳,喜笑声频。
  年关将至,各门户结彩联灯,铺陈绮席,忙着请客摆酒走亲访友。梦迢先整顿各处节礼,后又应酬各方太太奶奶,一连操劳多日。
  那案上单是各家的贺贴就有许多,翻还翻不过来,偏生丫头又拿来一个拜匣一个锦盒。
  这丫头也是傻气,拜匣原是庞大人家的小厮打泰安州捎来的,另给了管事的十两银子,叫偷么将一个锦盒送给梦迢。
  那管事的暗里将庞大人痛骂一通,骂他癞□□痴心妄想就罢了,还不懂事地送东西来,叫他哪里敢跑这个腿?夫妻俩一向不瞒彼此,他们底下人瞒着送了,反倒遭祸。可丢又丢不得,送又不敢送,简直是个烫手的山芋!
  于是便使这傻兮兮的小丫头将拜匣锦盒一齐送进来。丫头自然是往书案上呈给孟玉。孟玉打开拜匣看了帖,又打开给梦迢的那只锦盒,吭吭便是一阵讥笑。
  梦迢在那头检算各处礼单,听见声音,由罩屏内探出半个脑袋,亮晶晶的眼,“什么事情好笑?”
  “你来,我念给你听。”孟玉将手一招,把她喊到跟前,取出锦盒内一张小笺朗朗念道:“祝夫人红颜不老,金体安康。小生庞云藩熏沐拜上。”
  梦迢听后,翻着眼皮啐了一口,“这杀千刀的,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呢?”
  孟玉搂过她,笑得狂妄,“我看他不是脑子没转过弯,是弯了又弯,还是忘不了你。瞧,还单给你送了礼,我这里,就只一张贺贴。可见呐,惦记你比惦记我多许多呀。”
  正调笑,又听见丫头来禀,彩衣到门上传话,董墨要往小蝉花巷去。孟玉脸上的笑倏地僵滞下来,他可以对庞大人之流肆意嘲讽,不往心里去。但对董墨,他很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无证可考,或许来源是他看见董墨念及“张银莲”时耐人寻味的调侃与笑,或许是梦迢不露声色的一丝转变,尽管他们都隐藏得很好。
  可不安也没法子,他没立场去指责,要有不对,天时地利皆有不利,机缘巧合皆不凑巧,哪里都不对。
  他松开梦迢,踱着步子翛然地坐回椅上,“你去吧,那些礼单搁着我来瞧。”
  梦迢望他一眼,到底没说什么,心里仿佛有一千根线扭缠着。好在他们的关系从头就别扭,这会子也犯不着去理,理也理不清。
  遐暨至小蝉花巷,董墨还未到。梦迢在院里呆站,举目一望,天色半晴半阴,淡烟薄霭拢来,像是整个泉城的水四处溢散,在心里汇拢,蒙蒙的一片混乱。
  “在瞧什么?”
  董墨不知几时打葡萄架底下踅转出来,穿一件湖蓝潞绸直身,占满一庭春。怪了,天又放晴,能清晰明了看清他衣裳上的多宝暗纹。
  混沌暗昧逐明朗起来,梦迢不由得把笑挂上唇角,望着他走近。他走近了,却拽着她的腕子往边上一掣。梦迢趔趄两步,待要发火,他又抬手将她后脑勺轻轻揿着。
  顷刻梦迢回转一看,刚有几个汉子扛着一张榻打她边上一径往正屋里去,后头紧跟着是一张髹黑的圆案,几条梳背椅、三张小几,小院刹那间忙忙碌碌,履舄不停。
  董墨松开手淡淡笑道:“还打了两张床,你同妹子一人一张,一时做不好,要年后才能搬来。糊窗户的明瓦也请师傅做了,也得要年后才能换上。”
  “你真当回事去办呢。”梦迢的声音低低的,有些发闷。仿佛是在埋怨,带着一点甜蜜的苦恼。
  董墨不发一言,招手将斜春男人叫到跟前吩咐,“你再查验查验这院子里头,哪处墙有没有一点不结实,这个要紧。再有一样,赶在这两日请人造两扇门换了来。”
  闻言,梦迢递上眼,“不要紧的呀,这个节骨眼上,都忙着关张过节,哪里找工匠去?”
  院里来来往往,董墨只怕磕着她,又将她往墙根底下掣一步,“越是节下,强盗土匪越是乱,都想着弄些银子过节。我看,你与妹子收拾些细软,到清雨园去小住些时日,元夕后再回家来。”
  那彩衣舞着个勺子打厨房里钻出来,“这话不假哩,昨日我听见巷口那家前几日便遭了贼了,夜里翻墙进去,给他们家汉子听见,打起来,汉子还给扎了一刀!幸而是扎在胳膊上,今日还卧床不起呢。”
  梦迢听见也难免心里惴惴,可她是有去处的,原本今番还打算着要想个什么话搪塞了董墨,带着彩衣回家去住些时日,好一家团年的。
  这会却不知如何编谎了,只得说:“叫我想想吧,去你那园子里住十天半月的,传出去简直不成样子。”
  董墨虑着,也随她,“你倘或不想往我那里去,我在衙门里抽调两个差役来,替你门外守过这些日子也好。”
  “这样麻烦人?不好不好。”
  “是麻烦人要紧,还是你们姊妹的安危要紧?”董墨蹙着额,一点耐心仿佛给她左推右推推没了。鼻腔里哼出个笑,不知是嘲讽他自己,还是威慑梦迢。
  梦迢还是不应答,董墨也来了脾气,一拂袖,剪着手往屋里去。
  走到屋檐底下,还不见梦迢跟上,他只得回首。见梦迢还站在院子里,撅着一张嘴,耷拉着眼皮,一只鞋尖碾着地缝子里的苔藓,跟那苔藓有大仇似的。
  他只得又放低了音,“也罢,你想几日告诉我,都依你的意思。”这一软和,脾气也彻底撒没了,老远地朝她招手,“进屋瞧瞧去,看看哪里摆放得不合你的意,趁下人在,叫他们重摆。”
  这才见梦迢的笑脸抬起来,对上他的眼,立时又翻个眼皮,别到一边去。裙底下的步子挪得慢慢吞吞的,似乎不情愿。
  屋里却是旧貌换新颜,先前几张参差不齐的凳桌都给搬出去了,右边罩内放了成套的圆案杌凳,墙根下长条的高案,摆着零散的罐子匣子,窗户底下放着一张榻,铺着裀辱华垫。
  梦迢手背揿着嘴嗤嗤笑,“你看这间屋子,灰砖土墙的,摆上这些家私,怪模怪样的。”
  “不过要行坐舒服些,不论配不配。”董墨走到墙下,伸手一抹,搓着指尖,“墙上有些灰,扫一扫就好。趁着小厮们在,叫他们一道收拾了。”
  两个人坐在榻上瀹茶,彩衣转来转去招呼着小厮们扫洗。梦迢从碟子里拣了快点心给他,他摆摆袖,“不吃,倒盅茶。”
  兴许是这使唤下人一样的调子又招得她不高兴了,她朝那坐着水的炉子瞟一眼,淡淡地应:“水还没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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