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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娶弱腰 (再枯荣)


  梦迢咽咽喉头,自觉不对,敛了些讥锋,声音也放得和软了些,“他一年的俸禄才几何?就是不吃不喝也得攒个三年。还能怎样筹措,少不得四处去借嚜。要我说,横竖你们往后是一家,与其背着外债,不如你拿去给他好了,我们这里又给你嫁妆,最后都是流回你的荷包,你不吃亏。”
  梅卿早有一把精细算盘,既帮了柳朝如成就了自己的好姻缘,银钱上也没甚损失,自然乐得做人情。不过话要说得动听,“什么银子不银子的,我要是看重这些,也不嫁他了。姐,你叫姐夫请他到家来一趟,我私下里把银子给他。”
  “晓得了。”
  梅卿得了话便去了,梦迢留座下来,在炕桌上支颐着脸看老太太咂烟袋。老太太歪在垫高的软缎四角枕上,一抬眼就在烟雾中看见梦迢闪烁好奇的眼。她笑笑,把烟袋递过去,“来,咂一口。”
  “我不要,呛得慌!”梦迢笑嘻嘻地偏开脸。
  日薄崦嵫,翠山映金,烧天的火落在那装烟的锅子里,一阵明一阵暗。统统烧成了灰,老太太便爬起来,将底下的坠子挽在烟杆上,搁到窗台。
  梦迢注视她一切行动,举手投足都是懒懒的,仿佛对什么都不在乎。她想起素日来往的那些太太奶奶们,与她娘全然不是一副样子。她们什么都在乎,老爷同哪个丫头拉扯,底下婆子管事暗里昧了多少银子,儿女同哪家小姐公子是良配……一桩桩一件件,将她们阗得琐碎丰.满。
  梦迢看着老太太,有些不明白,“娘,您年轻时候怎么不想着嫁人?”
  “嫁人?”老太太仿佛听见什么天方夜谭,咯咯笑起来,“没人肯娶一个不清不白的女人,就有,也是那起翘脚汉,我瞧得上?再说,嫁人有什么意思?”
  “有个依靠啊。”
  “未必靠得住。”老太太托着腮,向影绰绰的纱窗透着眼,目光触及无锡旧家的长巷,荒凉地荡一荡,“父亲亲人也未必靠得住,何况一个无亲无故的男人。”
  梦迢抿抿丹唇,眼珠子在她乌黑的鬓鬟里打转,“外祖父外祖母呢?怎么从没听娘说起要回去瞧瞧他们?”
  老太太转来幽幽凉的目光,挂着唇角半笑不笑地,“死了。”
  再问下去,只怕又勾她生气。梦迢便转过谈锋,扭头朝门帘子递一眼,抑着声,“那常秀才呢?男人不可靠,娘还一个劲同他们混什么?”
  一抹暗昧的艳色顷刻浮在老太太目中,“男人不可靠,但可用啊。”
  惹得梦迢当下红了脸,连眼嗔嗲着,“娘真是的,同我是该讲的不讲,不该讲的瞎讲一通!这话是对女儿说的?”
  老太太不以为耻地抖肩笑,“我不讲你哪里懂?只怕还跟那些傻得没边的女人一样,一头扎进情.爱里,等想起来痛时,早跌得个粉身碎骨。”
  梦迢端凝她片刻,托着腮帮子怅怏,“娘这辈子,就没爱过什么人么?”
  “什么是爱?”老太太的目光变得凛冽起来,嘴上还弯着嘲弄的笑,“难道我爱银子不是爱?天底下简直再没有我这样纯粹的爱了,为了银子,什么我都豁得出去。”
  是了,梦迢笑笑,把眼垂到炕桌上,又有些不死心,“我是说爱人。”
  老太太睨她须臾,将胳膊肘撑在炕桌上向帘外喊:“少君!”
  那常秀才便挑着帘子,手里还卷著书,低沉的嗓音温柔地透进来,“怎么?”
  老太太塌着腰背,妩然地歪着脸,“忽然想吃个桔子。”
  “我替你剥来。”
  他又丢下帘子退出去了。梦迢转目回来,便对上老太太嗤嗤的笑,她的指尖捻着攒盒里的点心,一块块碾成粉渣,“等你到我这年纪,手上攒下些钱,男人不过是你身边的小猫小狗。玉哥儿也好,别的人也罢,高兴了就逗弄逗弄,不高兴了,他们还想着法子哄你高兴。还要嫁人做什么?嫁个丈夫,他要死你前头了,你还得替他哭丧收殓,多麻烦。”
  麻不麻烦梦迢横竖没到那一步,说不准。但她单是听如此描述,就联想到一座富丽空城,宫殿几百间,每堵玉墙上都是老太太自己的艳影。
  梦迢辞往屋去,从那些江南样子的廊亭里走过,移步换景。目光所及,无不是绮林滟波,斜阳的金光一条条射过白墙的漏窗,落在回廊,落在她翠蓝素锦的裙上,像金做的栅栏。
  她有银子,有丈夫,有平头百姓没有的优渥的日子,低贱女人没有的地位,尊贵太太们没有的自由。北方时有战乱,海上常遇贼寇,独她处在一个全盛的王朝,她该知足的。
  但仍然觉得是被困在笼子里。
  因此过几日,彩衣传话董墨要往小蝉花巷里去,她决心要待董墨好一些。
  董墨原是要远着她些,好叫她改一改那倏冷倏热的性情。他虽在家不受重,在世家子弟中不合群,可在女人面前,仗着身份相貌,倒不曾吃过亏。
  几不曾想,到济南来一趟,却无端端折在个名不见经传的平民丫头身上。他夜里睡在枕上,撇开芜杂的公务,脑子里就钻来些念头——
  她从哪里来?怎么常带山林之幽露,又含俗世之尘嚣。她是什么?既是梅花清骨,又是芍药媚魂。这些疑问最后又都虚化了,化为她的影,提醒着他更为实际的一些问题。
  譬如她有钱过年没有?
  于是这日,是专门给梦迢送银子来的。特意使小厮点的现银,有整的碎的,还要好几吊钱,凑起来一百两,装是靛青的包袱皮里,沉甸甸的,把他沉甸甸的想念一道供奉出去。
  马车在逼仄的长巷里嘎吱嘎吱慢行,风呜呜地掀飞车帘,一块光一块光落进董墨胸怀里,和着他那点不为人知的悸动一齐跳跃。
  大冬日里,院门敞开着,仿佛是为欢迎他。他有些高兴,却在门首故意变了变了脸色,一贯冷漠地拧着银子包进去。
  梦迢听见脚步声,打厨房里出来,想着上回得罪了他,要把性子放得软和些。谁知略迎两步,见他冷淡淡地立在槐树底下,摆着副高高姿态。
  她当即也就止住了步子,只欹在柱子上,围布搽着手,看也不看他,只把光秃秃的葡萄架望着,“这玉莲,又不关院门,倘或闯进来个贼人怎么好。”
  董墨被噎堵这一句,也想起上次不欢而散,吊着眉略讥,“我是贼人?”
  “我说你了么?”梦迢弹弹围布,转身进厨房,“请随意坐。”
  那背影刚嵌回门上,董墨便沉着嗓子道:“不坐了,你来接了东西我就走。”
  梦迢在背后咬咬牙,转到前面来,脸色不甘不愿地,裙往槐树底下慢溢。伸手一接他那包袱皮,险些闪了腰!她凶巴巴瞪眼,“是什么呀这样沉!”
  “银子。”董墨见她吃亏,仿佛高兴似的,把唇角歪一歪,“我走了。”
  眼瞧他果然转了靴,梦迢急中生智,冲着他背上吼:“我不要你的银子,你拿回去!”
  他转背过来,剪着手,还是那淡淡的态度,“借你的,仍旧要还。”
  梦迢心里恨不能敲他一棍,拖进屋里去!一斜眼,却把那包死沉沉的银子搁在地上,转背往正屋里去,“谁要你借?眼下我家里还有现银子五两,够开销。”
  五两银子可不够年节开销。董墨知道,她是拉不下脸面,又故意把话说得可怜,引着他回去。
  他在背后笑笑,顺势拔腿拾起银子包,跟着往屋里进,“五两银子,何够年节开销?纵然你不在乎,难道叫玉莲也跟着年夜饭吃糠咽菜?”
  她一旋裙,两个就在昏黄的屋里打个照面。黄黄的桐油纸把屋里映得像日落,炭盆里烧的是董墨使人送来的炭,屋里还是空荡荡的摆着几张可怜的凳子,堂屋的墙下供着两个牌位,香灰冷在炉内。
  但却在董墨的心里热起来,他将银子包顺手丢在那跛着脚的八仙桌上,绕着案朝她走过去,好像旅居多年,终于回了家,“不生气了吧?”
  梦迢心里打了个抖,骨头也颤了下,没由来地想哭。到底抑住了鼻腔里的酸,一撇脸,“我才没那么大的气性,不知是谁,负气去了,就再不见来。”
  “这不又来了么?”董墨站在她面前,想将她抱拥,又没抱成。他皓白的牙齿刮着薄的下唇,一下一下地,刮得发青,低头笑了下,瞟她一眼,“不生气了,总是我的不好。”
  为的桩什么事,其实他们都早不记得了,只记着怄气。怄气梦迢是擅长的,极不擅长的是此刻,心里发着酸发着胀,像是有人对着她干瘪的心脏吹了口气,它跳跃到天上,很欢喜,很快乐。
  同时又很不安全,很不踏实。
  作者有话说:
  董墨:我媳妇,有点任性,又有点嚣张。
  孟玉:我怎么感觉你说的不是我那个媳妇。
  董墨:你蛮识相。
  孟玉:去你丫的!


第29章 琴心动(九)
  茅舍疏篱斜横枝, 墙外轻聒人间事。仍旧是那些琐碎声音,妇人说笑, 孩童嬉闹, 夫妻吵架,闹哄哄地催逼着墙内的安静。
  董墨等了一会,向前迫了一步, “气性这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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