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爷,川贵这场仗,天知地知,实乃詹盛言先从土军那儿撤资,又向两位土司递送虚假军情,果勇底[1]决战也是靠他在后方出谋划策,卑职照章执行,方以奇计制胜。如今乱局虽已初定,但招抚叛军、安置民生,着落全在‘方孔’[2]之内。然而张大人执掌户部不力,先前调度军饷就屡屡不灵,靠他怕是筹不出几个子儿来。依卑职浅见,一事不烦二主,还是得在那个酒疯子身上打主意,找出大宝藏的所在地。”
一抹熟悉的怨恨又开始暗暗地腐蚀尉迟度。就在共谋陷落白凤的那一个夜晚,詹盛言曾向他承诺过三项条件:助官军平定川贵之乱、奉上所有财产,并交出一张叛徒的名单;最终完成的只有第一条,就连这一条,也不过是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是为了让官军彻底铲除土军势力,才策动了这场战争”。其后,无论遭受到怎样的酷刑折磨,那个男人再也不肯向他屈服一寸,甚至还埋伏了一场极其下流的恶作剧……一想起这个恶作剧,尉迟度的心情就低落至极点,但他的言辞神态依旧毫无缝隙。
“詹盛言他苦心布置数年,隐藏财富的每一个阶段,都设置了数道障碍以摆脱追查。咱家已派人明察暗访许久,但所有调查都被引入了死胡同。镇抚司也已对詹盛言身边那些个近人进行了好几轮审讯,但每人所知均不过是些边角料,全局只在詹盛言一人掌握中。尽管对他本人也动了刑,可迄今还没撬开过他的嘴。”
“来硬的不成,不如改来软的。”徐钻天试探了一句,而多年老练的官场生涯早已教会他如何分辨当上峰这么一言不发时,是丝毫不感兴趣的漠然,还是以静默鼓励你往下说。
徐钻天感到了接近成功的喜悦,他往前一步,低声说出来。
觐见又延长了半刻钟,徐钻天一离开崇定院,就冒雨赶往紧挨皇城根的镇抚司。镇抚司正门立着一对金字楹联,曰“一柱擎天头势重,十年踏地脚跟牢”,乃昔年摄政王的手书。然而自最后一任都指挥使白承如在与詹家老夫人,大长公主的斗争中落败后,镇抚司便逐渐从皇室落入了后宫太监的掌握中,最终成为尉迟度的羽翼,由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兼管。然而安国公策动内乱一事却令尉迟度对镇抚司的侦查能力大为震怒,他以“办事不力”为由撤换掉大批特务,并改由千户马世鸣执掌门庭。
马世鸣业已得到了通报,大步迎出,“徐大人,劳苦功高,别来无恙!”
“老马!”徐钻天热情地拉住他的手,神神秘秘道,自己从水西土司府库里抄出来了一些有趣玩意,已遣人给马大人送去府上,还请夜里头灯底下赏玩。马世鸣面泛微笑,表示领情之至。
二人都是尉迟度心腹,自然有许多信息要交接。一番漫谈后,徐钻天提出,要瞧一瞧被关押在诏狱里的詹盛言。
“奉了上公千岁的命,有句话交代人犯。”
马世鸣亲自替他领路,从大厅右首绕过一间供奉着岳飞的祠堂,向南直插,不一会儿就见高高的牢门,满铸其上的狻猊等神兽在雨水里闪闪发亮,门环和锁头上的纹样则是二郎神犬与一把扫帚。
番役们开锁时,徐钻天驻足细看,“我怎么记着以前这上头刻的是狴犴?”
马世鸣一笑,“过了年刚换的。”
“这神犬与扫帚是个什么寓意?”
“咱们镇抚司就是千岁爷忠心耿耿的走狗,替爷爷咬死敌人,再将残骸清扫出门。”
马世鸣是一张尖颏缩腮的长脸,上唇养着几根小黄胡子,一双潮湿的眼睛里满蕴着狡猾和凶残。徐钻天盯着马世鸣稍一愣,就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是您老兄想出来的吧,高明至极!”
他们说笑着,先穿过了牢头所在的几排廨房,紧接着就进入二院的牢房和刑房,这就已听见两厢中传出惨叫阵阵,走到头再朝西一拐,又是一所单独的小院,院中天井甚窄,铺着青黑土砖,和天上阴云合成了一种森幽景况。狱卒打开了上房的三道锁,马世鸣作势邀请,徐钻天便拾阶而上。
他先让双眼适应了一下室内的黑暗,才见墙角缓缓浮现出人形来。徐钻天走近些,一股冲鼻的气味就涌上来,他俯身,看到一个几乎半裸的高个男子,手腕和脚腕被一副铁镣倒锁在背后,人就那么一动不动地闭目斜卧在一张污痕斑斑的草席之上,脸庞与身体皆消瘦如骷髅,一把乌蓬蓬的大胡子从两腮直盖到胸口,却掩不住其下如丝帛般被扯开的碎烂皮肉,肘关节、膝关节均已腐烂到森白见骨。
这就是那个曾饮酒如巨鲸、挥金如粪土、能开百斤硬弓,倾倒无数佳人的詹盛言。徐钻天原准备看见一条在铁索下咆哮扑击的恶龙,但他只看到了一坛翻洒在地的苦酒,只消明晨的一缕熹光就足以将之蒸发殆尽。
后头的马世鸣见徐钻天的背影抖动了几下,突然间大声地咳嗽起来,又摸出一条手绢遮住口面,怪叫连连。
马世鸣笑起来,“徐大人,您凑太近了,不被熏死才怪。”
徐钻天拿手绢来回抹弄着眼鼻,满口乱啐,“这血腥气直钻脑囟,刺得人眼睛都疼。我说,他这样,还有意识吗?”
话音甫落,铁镣就发出了龙鳞刮地一般的冷响,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呻吟,那个昏蒙如死的囚犯猛地张开眼,眼中却是一对空茫涣散的瞳仁,已然失去了聚射光照之力。徐钻天直对着这双眼研究了老半天,而后直起腰,把手绢一下下捅回到袖筒里。
“这是真瞎了?”
马世鸣捏起了鼻子道:“两只眼各进了三根针,都是缝衣针那么粗。”
“谁叫这人有眼无珠,敢不尊上公千岁?早该拿棒槌替他开开眼。”徐钻天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几声比哭还难听的闷笑,探着脖子喊起来,“詹帅,怎么样?在这儿住得还舒心?”
“除了没酒没姑娘、床硬了些,其余都合我心意。”
是直至此时,徐钻天才真正认出了詹盛言——从这一具与詹盛言毫无相似之处的衰败躯体里,从这嘶哑、干涸又残破的陌生嗓音里,他重新认出了他——那夺不走的尊严感,还有对现实毫不留情的嘲弄。
与此同时,詹盛言也认出了他来,“徐大人,久违了。”
徐钻天嘿嘿一笑,“难为您,眼睛坏了,还能认出老朋友。”
“眼睛好着的时候,我认你也是拿鼻子。”詹盛言艰难地挪动着,在草席上坐起。徐钻天这才看清他那部大胡子其实是阴阳胡,半张脸的络腮胡已被连根扯掉,留下了成片的糊肉和血痂,但他那溃烂的嘴角却提起了一丝笑意,“没人像你,一张嘴就一股畜生味儿。”
徐钻天使劲瞪着眼,把眼皮子眨了又眨,也在嘴边拧起了一股狠笑,“您闻岔了,那是您自个儿身上的。我身上——”他将衣袖在那盲人的脸前一抖,“是红运当头的味道。明天,本大人就要入阁了。”
一旁的马世鸣先弓了一弓身,“终于要发表了!下官先在这儿给阁老道贺。阁老平定大乱,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徐钻天客气两句,扭头对詹盛言道:“听到了吧?这一场乌合于蜀界、猖獗于黔中、蔓延于滇境的土酋之祸已彻底戡平,上公千岁千秋万载,江山基业永固。”
詹盛言喘息着笑起来,“江山是我圣天子的江山,尉迟度一个没根儿的东西,谈什么基业?”
徐钻天面孔一沉,对马世鸣摇摇头,“马掌爷,你们以为他只多了一双眼?我瞧连他这张嘴都多余。”
马世鸣露出一口黄牙,刮了刮上嘴唇,“要不是留着他这张嘴招供,早就拔了他舌头。”
“马掌爷!马掌爷!”詹盛言忽然间也喊起来——其实也不算喊,更像是轰轰的气声,从他皮包骨的胸腔间费力地挤出。
马世鸣冷笑道:“盛公爷,您老有何吩咐?”
“给客人拿毡条啊。”詹盛言先扔出叫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句,跟着就把脸转向徐钻天,“徐大人,你打了胜仗、升了官,还专程跑来禀告我,我该赏你个大红包才是,不过我的钱全埋起来了,埋在哪儿自个儿也想不起。这样,你先把报喜头给磕了,等我有钱了再给你补上。”
马世鸣勃然大悟,詹盛言非但借着“拿毡条行大礼”来戏耍徐钻天,而且也在侮辱镇抚司的无能。他们把他折磨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惨相,却仍旧没有掏出他那笔宝藏的去向;由不得马世鸣不怒目而视道:“詹盛言,本大人警告你,放尊重点儿。”
“尊重你个大鸡巴!不磕头就滚蛋。”詹盛言微微睁大了两眼,突出而无神的眼球仿佛是炮筒里受了潮的弹药,“徐钻天,你他妈总赖着不走,是看上了我这块宝地,准备叫人在这儿给你掘墓送终不成?!”
马世鸣照着詹盛言猛踹了一脚。他把脚尖在地下蹭蹭,望向徐钻天,“阁老,照惯例,明儿才是提审这王八蛋的日子,不过既然您来了,咱们今儿就可以打。”
徐钻天挡住了马世鸣,“今儿不打,往后都不打了。”
马世鸣一愣,他仔细瞧着徐钻天,却只瞧见了所有那些权要驾轻就熟的一种神色——你永远也猜不透这神色背后所蕴含的思绪与感情,但你深深地明白,自己的前途生死已完全取决于对方最微小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