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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艳书2:一萼红[全二册] (伍倩)


  “盛公爷,何苦受这份罪呢?财与祸同去,身与家举安,早招供,早解脱。”新的一天,行刑官又拿老一套来诱劝他。
  白凤却把一双华彩簇簇的眼睛向他盼睐着,“解脱?狗杂种,你先拍着胸口问一问自己,配不配享那解脱的清净?”
  詹盛言当然知道自己不配。他已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嘶喘着,运起全身的余力把口里的血,还有因疼痛而咬碎的牙齿一起啐到行刑官脸上。行刑官抹抹脸,冷笑一声,抽出剔刀,顺着他肋骨根部刮下去。
  说到底,他始终是一名合格的将领。这冷酷的一切,只不过出于他那永也无法磨灭的仁慈之心。
  后来他痛晕了过去,神志再恢复时,室内已空无旁人,太阳也落山了。眼瞎了之后,他就没法再准确地数算日子,但他能感到周遭的空气已不再有一丝一毫的暖意,冰冷彻骨,所以天肯定黑了吧。
  他挣扎着吐掉嘴巴里干结的血块,忽有谁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拍。紧跟着,她就揭开他眼帘的一片漆黑走进来,但他第一眼几乎没认出她。
  她完全变了样,鼻骨歪斜,下巴断裂,整张脸遍布血痕与冻伤,身上也不着一缕,只披挂着鳞片般的伤口,有些伤口还在流淌着血和脓……
  詹盛言傻在那儿,直到白凤对他一笑,“我瞧起来怎么样?”
  他摁定了心神,温柔地恭维她,“美极了。”
  “有多美?”她一说话,一条肉红色的瘢痕就在嘴角翻动。
  “倾城绝代。”他盯着她说。
  “可倾几城?堪绝几代?”
  她总是能逼到他笑出来为止。詹盛言就含笑摇摇头,“大姑娘你岂止有倾绝之力,简直是美到肉白骨、生死人。在这里,我就是一把带气的骨头,但只要看上你一眼,我就能再撑过一天。”
  白凤用那张彻底被摧毁的面孔对着他慢悠悠笑出来,她走来他身旁坐下,“我的二爷,你怎地还不开口问,我有没有原谅你?”
  詹盛言但觉这一问直问得他五内空茫,他实不知如何作答,便只好也对她一笑。
  白凤伸手握住了他。
  那一刹,詹盛言仿似拿盲眼由高处俯望而下,他看到他与她赤身裸体地依偎在一起,两个人一样是面目全非、体无完肤,他翻过手回握了她,拿自己指骨外露的手摩挲着她的。
  她的皮肤冷得像蛇。
  自从这一天,白凤待他就和善多了。在他受刑时,她仍然脂光粉艳地俏立着,但不再动不动就冷嘲热讽,她直视他的无助和痛苦,一面说着些安抚他、鼓励他的话。等他一身血污地被扔到那张烂草席上,她就轻抚着他前额,拿自己冰凉的身体陪伴他躺过终夜。有两次他被吊在铁索上过夜,她就把烟嘴塞进他口内为他提神,“我记得你说过,你少时也常被这样吊着,是吗?”“没错。”他就对她讲起来,讲自己在初学箭术时,手肘和肩膀也是像这样被吊起在两条能够自由旋转的铁索里,以便他向四面转圈射箭时,肩臂的动作还能够丝毫不走形。他又讲起了骑术、讲起战争……讲着讲着,他就挣脱枷锁,穿过了牢狱的铁壁,他回到了那些令他感到安心的地方,他闻见女人的脂粉香,又闻见熟悉的火药味,他一脚踏进父亲的兵器库,望见一件件铠甲铺排得整整齐齐,仿佛一声战鼓,它们自己就会提刀上马……
  有件事一直让詹盛言想不通,就是自从他双眼被刺瞎后,他的梦似乎也跟着变空了,他再也没梦见过父亲、母亲,甚至连素卿和珍珍也完完全全消失了。他只剩下了白凤,只有她一天比一天更为鲜活饱满,与他相依为命。
  在这个地方,他也只需要她。
  眼下,一听到他焦急的呼唤,她便现身而来。詹盛言一把抓住白凤就问:“老徐那话到底有何深意?”
  “你都猜不到,我怎能猜得到?”白凤的脸孔又变得扭曲而丑陋,但眸子里却铺满了怜悯的柔光,她抬起手,揉一揉他才被马世鸣打破的脸颊。
  雨水的湿涩、草木的芳香一起在这腐败的牢房里盘旋着。詹盛言疲惫地合起他的一双瞎眼,任一片斜风细雨簌簌坠入他耳际的黑暗。
  雨住了之后,第二天却并没有大放春晴,反而刮起了风来。光闻那土腥味,便可以想见外头飞沙走石的景象。一阵阵狂飙的风响中,詹盛言听见了开锁的声音。他的牢门上拿一根铁链横贯了三把精钢大锁,其中任何一把已足够把他关到天绝地灭,其他那两把锁也许只为了令他彻底放弃希望而已。
  锁一把一把被卸掉,有几个人走进来。他们迅速打开他的手铐和脚链,把他拖出这间房,带往另一个地方;他们替他擦身梳头,给他他好久没碰过的新鲜食物和干净茶水,把他安放在一张清洁温暖的床上,甚至还来了个太医替他治伤把脉……整个过程中,詹盛言都紧攥着白凤的手不放。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依然会紧张,他猜不到又会有什么新花样落在他身上。但他绝不会让自己的怯懦被看穿,他的眼像平常一样“目空一切”,嘴巴也牢牢地紧闭,没问一个字。
  头几天他惴惴不安,吃东西味同嚼蜡,在床上整夜整夜地失眠,后来他就想开了,大大方方地吃饭吃药,吃饱了倒头就睡。那个太医每天都来,他应该姓荣,詹盛言听狱卒叫他“荣太医”。荣太医复诊时,除了对病人的身体状况详加询问外,其他的只字不提,但常常会自言自语似的来一句“不错,恢复很顺利”,或者“底子好,就是异于常人”……
  不出二十天,詹盛言就已经能下地行走了。到得四月初,他的外伤也都愈合了大半。这时候他已确定,他是被送回了起初软禁自己的那所小院里。大抵是由于他双目失明,所以房门竟不再上锁,容他自行活动,于是他常常拄着手杖下到天井里去绕圈走动,走累了便歇一歇,歇够了再走。至于起居杂事,也都有专人来伺候他,而从那些人的声音来判断,他们是太监。太监们也和荣太医一样,一举一动都对他执礼甚恭,但从没人多说一句不相干的话。詹盛言早就习惯了活得像动物般有口不言,唯有等钻进被内,他才会和白凤悄悄说上几句话,而他们间的交谈总是止于同一个问题:
  “老徐到底想干什么?”
  他俩谁也说不准答案,直至这一天。清晨时,詹盛言步下台阶,忽闻见一股甘香的气息,他记得阶前栽着一棵石榴树,是新花即将萌发。在成为一个盲人之前,他从不知榴花竟也有香味。正当他探出手指想触碰它时,一阵电闪雷鸣滚过他心头。他木立半晌,随即将手杖沉沉一顿,“凤儿,我想明白了。”
  白凤搀着他一条手臂,也将脸凑在那树枝前,“随便吧,你甭怕,反正不管他们要对你做什么,都有我陪你。”
  詹盛言苦笑一声,“他们要赶你走。”
  这一次换白凤愣住了,“二爷,怎么可能?”
  就连詹盛言自己也深感荒谬,白凤不过是他一双盲眼里的幻影,是在他脑海里游荡的亡灵,甚至没有第二个人知晓她的存在,但他就是无比确定,她要被赶走了。
  他只是不确定,那个驱鬼师将是谁?


第六章 《万艳书 贰 上册》(6)
  五 鹊踏枝
  槐花胡同即将迎来前所未有的热闹。自去年白凤的出阁宴后,还未曾再有过令胡同里几十家小班倾巢而动的大事——百花宴。
  百花宴究竟起源于何时,就连满面鸡皮的老妓也说不清道不明,只知自己仍是绿鬓如云的时节便已有了这一传统,按例总是在四月花开之后,但每三年才有一期,与会试同年举行,而且哪一年会试若另开恩科,百花宴也一样在“正科”之外再行“加科”,但却不做那一连三场、九天六夜的苦差,而是在一夕间搬演一出群芳毕集的雅会:由众小班倌人们吹弹歌舞,施展十八般武艺,观赏的看客要么就是素日与她们相好的大佬,要么就是刚刚金榜题名的新科贵人。捧场的资格已然难得,捧场的资费就更非等闲人物所敢轻问,往往一支小曲的赏钱就要花去上百之数,而这些赏钱又并不归倌人所有,反倒倌人先得重金购买登场的席位,还得自费向每一位打赏的客人敬献四色礼品一份,因此也只有那些财源广进的红人们来此赔本赚吆喝。客人图的是花钱买面子,将来自然有倌人的枕边旖旎、被底温存作为补偿;倌人则要买一个艳压群芳的美名,所谓香饵钓神鳎,好令客人加倍卖力地报效。除此外,便是某些眼毒的老鸨们为了捧红新人,才愿以不菲代价将自己看好的雏妓送入宴会,展览奇货以招徕买主。故而这百花宴就算是欢场中的琼林宴,若不是阔客与名妓,或花运远大的后起之秀,连门都摸不着。也正因为此,拿金钱堆砌的入场门槛也就被抬得逐年升高。若要问起客人、倌人和妓院三方的献金一起去了哪里,反正这一回,肯定是一文不落流入唐三的腰包。
  唐三的大名叫唐席,他年龄还不到四十,所经营的产业却不小,有阳有阴:阳的那一面是盐栈、古董、文玩,以及珠市口一带等贵价市房的房租收入,阴的那一面则是走私盗卖等不可说的勾当,以“万海会”的名号在江湖上活动。唐席为人交游广阔,从巨宦富贾到文人名士,从僧道娼优到地痞流氓无所不交,而他也肯为这些朋友们奔走,在政坛荐引拉拢,在商界救危济难,在梨园排位搭班,在花场排解纠纷,以至于打通门路、贿赂关节、帮办白事、提调堂会……无论事情大小,但凡别人求到他,他自己贴钱贴力也要办得漂漂亮亮,颇有些市井豪侠的古风味。另外,他又以绅士之名活动于官民之间,补官府不及,伸人民之疾苦,做了不少善举公益。是以一提到“唐三爷”,那是有目共赏、有口皆碑。然唐席名望虽高,却是在这几年间凭空冒头,纵使他的密友们也不知他家乡何处、父母何人。据唐席解释说,只因着祖上显贵,后代唯有在正途上扬名才不至辜负先人,自己却在经济学问上一无所成,走的是偏门,所以不好意思提说家世。但这种说辞却令谣言更盛,甚至渐渐有传万海会的会长唐三爷就是首辅唐益轩的本家,不过假使问到唐席本人,他每每只一笑而过。而唐席越是拿出这一种恍惚迷离的态度,人们对他就越是毕恭毕敬。尽管如此,亦有些略知内幕之士在背后给唐三起了个外号叫“糖蒜”,一半是暗讽他将出身隐而不彰一举纯粹是“装蒜”,另一半却意指他行事又甜又辣,固然甜起来能叫人感恩戴德,辣起来却也是为非作歹、毁人不倦。就凭着这甜辣并重的手腕,连混世面的老绅董柳老爷子也不得不让着这位后辈几分。尤其柳老爷子近些年自重身份,欲逐步将旧营生洗涤干净,虽尚有重重牵制,不可能完全脱离,但也有许多琐事已不屑一为。“糖蒜”就紧抓住这个机会,把举办百花宴的特权夺到了自己手中。即是说,京中哪一位倌人够格上台,全看唐席一句话。而红倌人们唯恐自己不获邀请,马上就要被指为过气;半红不黑的倌人们则寄望于混进宴会里抬一抬身价,好再度翻红;一干毫无名气的小清倌更是挤破头想露个脸,撞一个挑帘红。为此,槐花胡同里没一家班子不对唐席殷勤巴结。这边鸨母们、妓女们托人延请,唐席也无不应命,整晚在花丛中流连。到了这一夜,便轮到怀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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