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两眼里蓄满泪水,双唇抖动个不住,在萧懒童看来,眼前这少女恨不得把全世界的树叶都变为自己的舌头,让每一阵风都来替她诉说。
他怀抱淡淡的同情,安慰了她一句:“万漪姑娘,您别急,缓着说,我听着呢。”
他在寂静中等了她一等,而后她所有的问题就于顷刻间下落,如从天泻下的雨水,需要他端起水桶去接,接满了,再换盆,再换缸。他身手灵巧、小心翼翼地承接着、躲避着,“是的,您听说的没错,我在场……我没看清,似乎是一张纸,听马大人说,是哪里的地图……不,我也不清楚柳大爷为什么跑到翠微山……我呀,我在那儿请僧人做法事,原先马大人说他晚上有约不能陪我,结果又来了……可不嘛?一推开就看见,我都傻了,怎么在这儿碰上了柳大爷……他之前去过哪儿?瞧您问的,那马大人审讯,也不会带上我呀……柳大爷看起来还好,也不惊慌,也不害怕,就是有点儿愣愣的,像是被冻木了,那山上多冷呀……哎哟我哪儿知道,您就逼死我我也答不出……”
“姐姐,您别逼人家了。”佛儿搂住了万漪,抚弄着她的胸口、后背,“这阵子乱哄哄的,谁也说不清。不过我想,整件事肯定是误会一场,柳大爷他吉人天相,家中又势力广大,绝不会有事,上次刑部抓了他,最后不也得无罪开释吗?你只管安心好了。左不过耐心多等上两日,再请萧老板去马大人那边探探口风,替咱们申说上两句。萧老板,我丑话说在前头,这是我亲姐姐,柳大爷就是我亲姐夫,这个忙你不帮,我白佛儿就再不认识你这个人!”
萧懒童向佛儿的面庞一瞥——她的神情肃穆又决绝——不由他心中就涌起了戏子对戏子的欣赏,正待顺着她往下说,忽见万漪冷不丁儿站起身,再度重重地跪下去。
“万漪姑娘不可,快快起来!”
他伸手扶她,万漪却紧攥住他两手道:“萧老板,您跟马大人要好,请您务必转告他,柳大爷是无辜的,他和安国公等逆贼绝无牵连!这个——请您收下。”
她塞过来一个绢包,萧懒童一捏即知里头是银票。“这是干什么?这可不行。”
“萧老板,您就收下吧!”万漪跪在那儿,一个劲儿央求,“柳大爷落入了诏狱,还不知有什么等着他!万幸我妹妹还有您这样路子通天的朋友,请您帮他求个情吧,全指望您了!”
佛儿见势,也向他屈膝一跪道:“萧老板,我也舍下脸求你,你给帮忙打点一下,总之别让人遭罪就行。这个你收下,你不收,我姐姐不放心。”
万漪哭得直软在佛儿肩头,佛儿环抱住了她,低语安慰。
萧懒童打量着这一对手拉手跪在自己脚下的姐妹,再一次感到了戏剧的魔力。
就在那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之间,总有些什么如此地打动人心。
他叹口气,接过绢包收入袖内,“好,我拿了,这下总可放心了吧?快快,都快请起。谁没个马高镫短呢,本就该互相照应,用不着这般客气的。再说了,二位都是我姑姑,这不折煞了小辈吗?”
佛儿憋不住一笑,万漪的脸上却毫无反应,眉峰深蹙,桃靥无欢。萧懒童怀疑,她的笑容已经被人生永远地没收,就像它毫不留情地拿走所有人的青春和生命那样。
万漪对他们谢了又谢,萧懒童察觉出佛儿的鄙夷和不耐烦,但她掩饰得很好,不仔细朝她眼睛里看的话,她只是一个极富决断、深可倚赖的闺中密友。
“姐姐,你哭成这样,颠三倒四也说不清,反正你的心我也懂,我和萧老板在这里从长计议,总给你想出法子来,好不好?你千万别急,急病了更麻烦,快下去好好休息。马嫂子,来,快扶好我姐姐,细心伺候着……”
她作势一场把人送出门,拍一拍两手道:“可算给弄走了!”
萧懒童嗅吸着万漪余留的眼泪气味道:“她这是急昏了头了,还是一直都这么蠢?”
“‘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这话,碰上这一位之前,我都不能信!嗳,说到这个——”佛儿嘻嘻笑着,来翻他袖筒。
萧懒童一怔,“你干吗?”
“分账啊,见面分一半!”佛儿摸出那绢包,老实不客气地打开来,一面啧啧地点算。
萧懒童望向她,有一瞬的恍惚,他到底出现在哪里?是这里,还是多年前的花圃边?与他并肩赏花的是唐席,唐席忽而莫名一笑,“这些花让我想起了一个人。”萧懒童有点儿酸溜溜地问:“谁呀?是个女孩子吧,像花一样漂亮的女孩子?”唐席摇摇头,“我见过的所有漂亮女孩都像花,唯独她不像。这个白凤,真他妈不一般。”“白凤?‘醉财神’的相好吗?呵,人家可是花魁呀,不像花,像什么?”唐席沉默了好久,最终投降一般地答说:“我找不出什么像样的譬喻,总之就是那种能让流氓都心生胆怯的女人。”萧懒童记得自己当时对唐席的这句总结既不甚满意,也不甚理解——那时他毕竟更年轻些。于今他懂了,而眼前的佛儿也无端端让他忆起唐席对白凤的点评来。
等一等,佛儿住的这间屋子,以前不就正属于白凤吗?
萧懒童决定了,等他回去,就向唐席汇报说,怀雅堂的两颗棋子依然停留在她们应当固守的位置,那个万漪,你可以对她完全放心,不管你接下来想要把她向任何方向移动,都易如反掌。至于佛儿,如果说她对自己身为棋子的命运有任何不满的话,反正他是一点儿没看出来。她看起来依然在很巧妙地维护着与万漪之间的友情,以便随时向万漪施加影响——也就是在尽心替唐席办事。可萧懒童依然打算提醒唐席,留意这个白佛儿,她就是你说的那种——一个一点儿也不像花的漂亮女人,一个能让流氓都感到害怕的漂亮女人。
萧懒童把思绪推开到一旁,接过了佛儿递来的几张银票。他微微一笑,“平分吗?不公吧?”
“怎么不公?要不是我催你收下,你一文都捞不着!知足常乐,啊。”佛儿含笑把另一沓银票揣入自个儿怀中,又将万漪拿来包裹银票的那条手绢往火盆里一撂;绢帕被洇出了一个黑洞来,转眼成灰。
饭开上来,他们并桌而食。
萧懒童扫了一眼佛儿面前的青菜、白菜、花菜……撇撇嘴道:“人家真正参佛的还偷口油荤呢,佛儿姑娘你这天天的,怎么下得去嘴?”
“快别说我了,萧老板你看看你自个儿吃的都什么玩意,没油没盐,没滋没味,我那位‘姐夫’给他的狼狗拌出的狗食,都比这强。”佛儿半开玩笑地顶了他一句,但她的心一点儿也没笑,从萧懒童进门起,她就在揣摩着他的一言一行,极其严肃、极其审慎。
你对我的身份知道几分?你和唐席的关系又密切到哪种程度?是畏其权势而依附?是贪图名利?还是和我一样,有把柄被人捏在手中,不得不含垢忍辱?假如是后一样,我又该怎样试探你、拉拢你……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都沉默了下来,各自一言不发地吃着自己那一份难以下咽的饭菜。他和她都是眉目如花的人儿,但他和她谁都不会像花一样期盼着被看见、被欣赏、被呵护、被珍爱,他们既不歌咏春天的温柔,也不哀叹春天的消逝;他们自己向欲望攀行,用自己的爪牙与危险搏斗、与生死撕咬,他们在酷暑时脱皮,在严寒里换毛。他们绝不会束手无策地死于一阵风、一场凉雨,他们只死在战败的耻辱和鲜血的惨酷里。
不,他们不是人间富贵花,他们是地狱的子民。
第三十三章 《万艳书 贰 下册》(9)
三十二 楚江东
在龙溯三年十一月三日之前,谁也不相信柳家会真正地倒台。在这之前的任何一天,如果有谁说,柳老爷子和他家那位花花财神要完了,这个人一定会遭到无情的耻笑,还有夜路上一顿令人毕生难忘的教训——柳家父子甚至都无须亲自下令,多的是徒子徒孙们争相趋奉。长达十几年时间里,留门曾一次次被抨击、被攻讦,督抚弹劾过它,言官纠参过它,但它依然屹立如初。然而这一回,槐树胡同的柳家大宅却失去了往昔不可侵犯的威严,先是有巡警在凌晨时把守了各门,不到中午,捕快、衙役、兵丁就全来了,不多久,三十来名官员同他们数不清的随员陆续到来,过得一歇又有人来,一顶呢轿中走下了镇抚司的马世鸣。承办官们立即围拢前来,“请马掌爷示下。”马世鸣举目望一望高高的门墙,就以十分干燥又洪亮的嗓音道:“查封家产,造册呈报。记住了,不许随意搬动,更不许私匿,谁要是手脚不干净,一经发现,与钦犯一同论罪。”
番役们不断挥舞皮鞭,却仍旧阻止不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闲人推搡围观,这一句“钦犯”即刻在人群里搅起了浪潮,“柳大公子被抓了,柳老爷子也要被抓走了!”
柳老爷子本人却镇静异常。马世鸣进府时,他已带着兄弟侄儿在院中迎候,他们身后是大管家,大管家身后又站着十来个二管家,此外还有账房、跟班、听差、厨子、轿班、马夫……乌压压一片,跪了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