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柳梦斋提前很久就到了庆云楼所在的万元胡同。他的心思今非昔比,缜密了许多。他并非不信任万漪,但他依然保留着薄薄的怀疑:这也许是个陷阱。因此他先在胡同四周来回走动了几趟,各处均不见异状,更谈不到有什么设伏,这才安下心来等待。子时初,各处茶楼百戏散场,清宵默,钟漏沉。不几时,就见二人步行前来。其中一人略带病相,脚步虚浮,头颈处还包裹着一条厚厚的羊毛围巾,不大看得清脸孔,搀扶他的那人柳梦斋倒认得分明:“花狼”张客,万海会中的二号人物。那么能令他低眉服侍的,无疑就是唐席本人。
柳梦斋见唐席抖肩猛嗽了一阵,张客即向他问道:“三爷,您伤风得厉害,这好像又有些发热了,不如休息吧,我代您进去谈?”唐席却摇摇头,自己手擎一灯就穿入了楼门,张客只好把守在楼外。柳梦斋原潜身在楼檐前的一棵梧桐树上,这便做出几声鸟叫风鸣,遮掩住自己翻身上房的动静。他扒住了房脊,追踪着唐席的步声与嗽声,而后轻挑开瓦缝,果然见下方一盏孤灯——为避人耳目,整座深敞的戏楼里只这一点灯。而唐席的眉眼就浮起在光环边缘,他仍未揭开口鼻处的围巾,不时地大声哑嗽。
你这头糖蒜伤风了吗?柳梦斋伏在他头顶上气狠狠地想,要是你不尽快好起来,就再也没机会好起来了,牢里头可又潮又冷,而我很快就会把你扔进去,你将和你主子徐钻天,还有你主子的主子詹盛言一起在那里烂掉!
柳梦斋不光对唐席意图反击的行径感到强烈的不耐烦,他对包围着自己的一切都报以怨愤。当他明明应当在万漪的身畔安躺,享受她眼睛里对他的爱恋时,他却不得不趴在这儿,在冰凉刺人的冬夜里,在一钩冷月抛下的光束中。楼下的张客脚踏自己的影子,一动也不动。柳梦斋也不敢动,尽管他手足僵痛,还被寒冷激出了几丝尿意。
终于,远远地奔来了一匹快马,柳梦斋即刻忘掉身体上小小的不适,兴奋了起来。
然而来者却并不是马世鸣——柳梦斋认得马世鸣。难不成他为了避嫌,不打算亲自露面?无论如何,那位“特使”一样被张客放入了庆云楼。柳梦斋细意聆听特使与唐席的交谈,却只听到马大人今夜别有公干,因此约期延后。唐席病得非常厉害,嗓音完全走了样,几近失声,但语气里的失望却呼之欲出。柳梦斋也失望至极,但随即又感到一股喜悦的热流。对,唐阁老那阵子不是拒绝同我柳家见面吗?今夜马世鸣爽约,是否已说明他决定抛弃唐席?那就意味着密信将被呈报给九千岁,最迟到明天,徐钻天就会被投入诏狱。
特使走后,木头与瓦片无由地吱嘎作响,树梢被风掀动着,落叶在砖石地面上窸窣翻滚,张客嘶嘶地吸气……整个人间都在不紧不慢地呼吸着。正当柳梦斋为下一步的去留犹豫时,他又听见了一个人。
这不是——
“贞娘?”
他借由唐席的呼唤证实了自己的眼力。那下面实在是太黑了,仅有的光点亦如无底洞中的鬼火,望得他两眼都酸痛起来。那巫女走出鬼火——她真是从那里头冒出来的吧?连他事先都没听到什么响动!唐席也以惊异的微声问她说:“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柳梦斋犹记,他跟踪徐钻天那次,直跟到了贞娘的命馆,而她居然由一杯打翻的茶水便推算出有人在外监听。为此,一见到她,柳梦斋分外惊心,莫非她推知出什么,赶来和唐席报信?
他不是没想过立即撤退,但又怕反而引起下面把风的张客的注意,自投罗网。不如以不变应万变,先听一听这巫女怎么说。
“我才做了一个梦。”
唐席用以回答贞娘的,是剧烈的咳嗽。贞娘只管自行其是地说下去。
“那个梦,是在我打坐时找上我的。三爷,您是否正在策划坑陷柳家大爷之事?您对柳大的恶意已被鬼神觉知,柳大故去的母亲前来找我……”
一刹那,六合无尘,五内皆空。
柳梦斋被震动得直接从楼顶滚落,脑浆迸裂,腹脏外流,临终前,他看到唐席的手下们蜂拥而至,似扑向食物的秃鹫——他很奇怪这一幕竟然没发生,他照旧稳稳地扒在房顶,不动不摇,生生接住了这凭空而来的重重一击。
母亲终究还是死了?死于一个巫女的梦……
“那女鬼先是求恳我,要我来说服您,请您同她的孩子、同柳家讲和,然后又威胁我,假如您不肯罢休,她将不惜拼一个魂飞魄散来与您作对。”
唐席顿了一顿,扯起嘶哑的嗓子问:“那么依仙姑神算,这女鬼可否真正妨碍到我?”
“无论是人是鬼,做事情终要凭能量的大小。总不成只要变了鬼,就比活人厉害,要不,这世界早就归死者了不是?像三爷您阳气旺盛、运头卓耀,等闲的幽魂根本就难以近身。只不过这一位柳夫人是横死,阴灵的怨气实在不小,她把我的梦整个都变得又黑又冷,您摸摸,我的手到现在都还和冰块似的。假如她拼尽修为,就算无法妨害三爷,但也许会干扰到行动中的其他人,影响大局。”
“关键时刻,吭吭,我不愿出任何岔子。有没有化解的方法?”
“最稳妥的法子就是起出柳夫人的遗骨,作法使其飞灰湮灭,便可去其灵力十停之八九。”
“不过我听说,吭,柳大一直没放弃搜寻他亡母的尸骨,在江湖上还挂出了赏格,却始终无人能找到……”
“柳夫人的尸骨是被随意草葬,无墓无碑,寻常人如何找得到?”
“而你却知道在哪儿?”
贞娘发出了黑暗里的笑声,“我要不知道,也不敢吃这碗饭了。”
柳梦斋血流沸涌,脑中被一帧帧画面蚀刻着:血流如注的贞娘、不成人形的贞娘、惨呼的贞娘、祈命的贞娘……还有她面前残酷无情的他自己。他心意已决,一会儿在贞娘的归途中劫持她,倘是她不肯供出母亲的埋骨所在,他会亲手把她挫骨扬灰!
然而并不消他动动小指,贞娘已一五一十地说道:“翠微山隐寂寺,山门外有一对雌雄银杏树,女鬼的尸骨便埋在雌树树根之下。”
“吭吭。好,今日已晚,明天天一亮,我便派人上山掘骨,好由仙姑施法。”
唐席说话的口吻就好像准备上山汲一桶泉水、采一束野花那样,简便而轻浮。
柳梦斋把两手死死攥成拳,忍耐着不去将这一栋楼都在这一男一女的头上推翻。又挨了足足小半刻后——他为此而佩服自己——才等到了贞娘的告辞、唐席和张客的人去楼空。
柳梦斋徐徐爬起身,就在楼顶上撒了一泡尿。最后打那一哆嗦时他才发觉,一身的衣裳已从里到外被冷汗湿透。
来之前,他将自己的马匹暂寄在不远处的一家骡马店中,此时取了来,快马加鞭就往西北方赶去。他必须在明天的太阳升起前取回母亲的骨殖。他记得小时候曾模模糊糊地想过——每个小男孩都那样想过——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地保护母亲。
柳梦斋终于等来了属于他的机会。
月色越来越亮,朗澈得古怪,几乎如玉露下滴,清照着山野。即便如此,夜路依然是崎岖难行,西北风阵阵如鬼啸。好在柳梦斋进山打猎时曾多次在隐寂寺歇过脚,有一条踩熟的小径,这就摸索着一路前来。渐渐地,东方初白。终于见山麓开处,树木如戟如戈地林立于天幕下,掩映着一座寺门。紧闭的门后传来一阵阵音浪,似是在做什么终夜的佛事,考钟伐鼓,天语纶音。柳梦斋突然间泪流满面。上山时他摔了无数跤,一头一脸的风霜血痕,经热泪冲刷,全都是尘埃味道。
他抹了一把脸,强压下心头莫可名状的委屈,果真看一东一西对立着两棵银杏树,一棵雄树魁梧粗壮,一棵雌树清秀矮小。他急行至雌树前,先将手停在树上摩挲了一阵,树皮纵裂粗糙,冰冷刺骨。
柳梦斋屈膝跪倒,拜过四拜,无比庄重地默祷几句,便待掘土起骨。
可直等要动手,他才发现自己没有携带任何工具。他担心寺内的法事一旦完成,和尚们便会出门洒扫,倘见一外人在树下刨土,势必要大惊小怪、问长问短。因此事宜从速,他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干脆掏出了腰间拴着的大白钱。与万漪在一起后,他不知不觉就戒掉了顺手牵羊的恶习,但依然惯于将盗窃的取具随身携带。这枚大钱就是专用来剪取他人物件钱囊的,边缘磨得是又薄又利,比刀子还快。柳梦斋拿它一下下划破了霜冻的地面,开始徒手挖掘。
他看到一团团白气由自己的口中喷出,翻转着消散,指尖的冷和疼也在渐渐退却,沸热一股股涌来,似有钢水于血管间窜动,伴随着单调空寂的佛歌。不过,门扇间的微然一响依然刺破了他的耳朵。柳梦斋已什么都不在乎了,他会狠狠出一笔香火钱,他会给三世佛四天王十八罗汉个个都重塑金身,只求和尚们现在甭来烦他。
然而令他惊诧的是,山门开处,出来的却并不是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