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漪怔在那儿,从小到大,她没听过娘跟她赔不是——不管是冤枉了她、拿她撒气、把她打得半死——一次都没有。她还没反应过来,娘已又朝爹也喊了一声:“啧,你听见没有啊?女儿也大了,以后也不能再当小孩子待了,有什么话好好说。”
娘拿手拉住她、抚摸她,手心粗得刮人。万漪就被这双手捆得一动也不能动,似一叶被逆浪拍回的小舟。
“得收篷时且收篷,你也行了啊丫头,不许闹了。”娘捏了捏她的脸蛋、拢了拢她乱糟糟的头发,“赶明儿等柳大爷杀了头,你也就断了念想。咱也收一收心,好好做生意。你弟弟现还小,可一转眼也就大了,将来的前程、婚姻还全指望你呢,你一定要把唐老爷这位大客拉住了,回头也让他提拔提拔你弟弟……”
在所有人都毫无察觉的空寂里,高高的浪头跌下来,把船送回了茫茫孽海。
万漪放声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而后,她收起笑容,也收回了自己的双手和全身。她由顾氏的身边退开,神情里不再有愤怒和冤抑,而只笼罩着一层不容进犯的和平。
“得了,你们也用不着收埋金元宝,就把它捡起吃了吧,让它替我骨肉还亲。好好吃,这八成是你们最后一顿饱饭了。”
她的目光由一地的碎骨烂肉上扫过,又一点点回到面前那些可厌又可憎的嘴脸之上——没有可怜了,已经再没有一丁点儿可怜了。于是,她对他们绽放了一个光彩华然的笑容,做生意的笑容,妓女的笑容。
“爹、娘,女儿的卖身契是你们自个儿签的,你们就得认——‘不瞧不看,永断葛藤’。”
“你什么意思?!你个臭丫头你给我说清楚!”顾氏面露惊惶,一拧身堵住了大门。
万漪微微一笑,她伸手拉过顾小宝,狠狠在他耳朵上一拧。
小宝号叫起来,顾氏也“哎哟”一声,跑过来护儿子。万漪轻轻一擦身,就出了这黑洞洞的陋室,来在了庭院里;无月无星,只有一抹薄薄的天光停在树影中,万物模糊黑暗。
“我什么意思?”万漪将声音轻佻地抛出,“呵,你们说来说去,不就想让我接着卖吗?放心好了,我会接着卖的。我会把我自己卖出一座黄金的宫殿来,然后眼看你们全家,统统饿死在金子打的宫墙外。”
他们在那边喊起来,他们喊的是什么,她丝毫也不关心了。那辉煌又阴森的宫殿已随她踏出的每一步,在她的身后逶迤拔起。她头也不回地走向孤寂的中心,走向只为诸神准备的高处,许许多多的幽魂迎上前亲吻她,它们的吻细碎而又冰冷。
万漪抬起手,摸见了一朵天上来的雪,与它的融化。
第四十二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8)
四十一 玉尘飞
有人破雪而来。
詹盛言听见了湿濡的脚步声,但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他曾是这个国家里最著名的神童,众口交赞的天才,可如今,哪怕最简单的事情,他也要动用极大的努力才能稍微想明白。
比如,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哦,他慢慢想起来了。书影那孩子已被他安全送出诏狱,那以后,他就再无顾忌,变本加厉地摆出一副拒不合作的态度——老子的手里全是钱,脑子里全是情报,但你一个屁都捞不到。马世鸣似乎也放弃了从他身体里拷问出任何真相的妄想,而只以单纯地折腾他、凌辱他为乐。詹盛言双目虽盲,可照旧看得透那些阴暗的心思:目睹一个高贵过自己千百倍、强大过自己千百倍的人因恐惧而崩溃在自己脚底,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让那些劣等生物心满意足的呢?
不,他詹盛言绝不会让小人们得逞,他是战神,是意志力的神话。
他又被扔回石板地上,三天进一回刑讯室。他的指关节被砸碎,然后敷药包扎,快长好就再砸碎,反反复复;他的肋骨也是一根接一根地长好,又一根接一根地断掉;他每天咳血,也每天尿血……但他还是没有求饶。到最后,只要马世鸣一离开,那些行刑者们就会给他松绑、喂他喝水,把他关回牢房时他们也不再拿铁链锁住他。哪怕马世鸣在场的时候,那些人也对他失去了敌意,而只是沉默地、几乎满怀敬意地虐打他。
然而最近一段,马世鸣对他一以贯之的兴趣仿佛一夜间消失掉了——詹盛言推测,很可能是因为徐正清和柳承宗的全面开战将镇抚司牵连在内,这个情报头子已是自身难保。政治就是这样,每一个投身其中之人最后都只会得到肮脏和失败,不是被敌对者挑下马,就是被亲近者拖下水……尤其在这一片被猜忌所笼罩的土地上,不会再有第三种结局了。
而日复一日,詹盛言都在等待着属于自己的这一场漫长结局完满落幕,容他悄然离场。
锈蚀的门锁发出了呻吟,他们进来了,不止一个。詹盛言照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如果来的是人,他们会自己动手将他拖走,如果来的只是梦,他就更不必起身迎接。
片刻间,他就要再次昏睡过去,这时,一声叹息涌出了黑暗。
“唉……”
那声音极轻,却立刻震醒了詹盛言,他张开两眼,眼前依然是虚空一片,但他还是认出他。
尉迟度立在那儿,俯视着自己的手下败将。他本以为,詹盛言会和监狱格格不入,毕竟,那是在金玉堆里出生的贵族,是由众神手心一路捧大的宝贝,像太阳一样散发着天然的光辉。然而事实又一次证明,即使是太阳也能被磨灭,没有任何人是不可摧毁的。此时的詹盛言已完美地嵌入这里的一砖一瓦,只是一个衣不蔽体、浑身恶臭的囚犯。他在阴湿的地板上阖目侧卧,两手夹在双腿间,护着那儿——真是不可思议,这个人已失去了一切:地位、权势、金钱、自尊……但他依然还在睡梦里本能地保护着男人的要害。而撞见这一幕,大概是多年来第一次,令尉迟度为自己早就失去了那地方而感到庆幸。他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
随即他就觉察到詹盛言醒了,詹盛言空瞪着双眼,不知望向哪里。
“久别了。”这一次尉迟度忍住了,他没有再叹气。
詹盛言慢慢把双手从下身抽开,他一次次地尝试,最终成功地撑起了自己的上身,倚靠着墙壁坐直。他竭力掩饰,但依然累得喘息不止。
尉迟度的脑海里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倘若“她”瞧见他把他变成这副样子,会开心吗?还是会难过、会愤怒、会心疼得舔舐那男人溃烂的伤口?
他真的猜不出;他从来就弄不懂她的心,不过算了吧。
“咱家来,是要告诉你,你肯不肯交代匿宝之地,已然无所谓了。咱家已顺利清剿了留门,一干首脑均会在今日午时被明正典刑,其产业财富均收归国库。下一步,就是文财神徐钻天,他也发够财了,该挨刀了。不管他们两边哪一边才是你同党,都注定了被收割的下场。”
“所以,你是特意来认输的?”
詹盛言在两颊上感到了一跳一跳的热浪——必定是有人在擎起烛火将他照亮,以便尉迟度看清他面部每一寸细微的反应,为此他刻意摆出那种最能够刺激到对方的鄙夷和嘲弄。
果然,尉迟度的声音尖刻了一分,仿似在揉碎一张已被烧焦的纸。“咱家是要你明白,输的是你,输得彻头彻尾。”
“我输了什么呢?你打算从我这儿得到的,一样都没能拿走。”
“你错了,你的每一样都被咱家拿捏着。据说,你是公主殿下向神灵求来的仙胎?哈,那现在,就张开你的瞎眼看看,你高贵的命运已不再由天上的那些神灵掌控,而就攥在你眼前这个人、攥在咱家的手中。”
詹盛言但觉这话听起来莫名亲切,他费心思索了一时,到底忆起那动荡的旧年之音——“你和这只兔子一点儿区别也没有,你们同样都攥在天命的手里。你当你攥着这小家伙,那只不过是天命假借你的手呢。天命就在你眼前呢,但你是个盲人。现在,睁开眼看吧。”
他太久没听见过她招魂一般诱人的声音了,这令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你也是个瞎子,看不见吗?兔子就是将军,将军就是兔子……”
“你在说什么?”
“你和我,我们斗来斗去,像不像两只兔子在争论谁才是大地的主人?像不像兔子身上的跳蚤在争论,谁才是兔子的主人……”
他喃喃着,头就朝着胸口低垂了下去。尉迟度微微皱起眉,立马有人给了詹盛言一巴掌,将他抽醒。他重新睁开眼,昏蒙的眼底骤然闪动起那些算命的瞎子才会有的古怪神光。
终于,尉迟度相信了,詹盛言之所以说话总这么含含糊糊,不光是因为太多的牙齿被拔掉了、被打断了,他整个人都已经像他们所说的那样,被彻底打废。
然而被彻底打废的詹盛言也不肯投降。一个不肯投降的人,是没有任何价值的。
他犹豫了一下,问他道:“你还有什么话,想对咱家说吗?”
詹盛言又沉思了好久,他伤痕累累的脸孔上翻动着烛火的重重红影,如燃烧在战火里的城墙。突然之间,他抬起手,向他伸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