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邻居的孩子打了,自己躲起来哭,娘揪她出来,在手臂和腿根上乱拧,“能把你打多狠,哭哭哭,烦死了,怎么不干脆打死你!你死了我还轻松点儿!”
娘被爹打了,她想为娘揉一揉伤口,娘却反手给了她一嘴巴子,“你管我干什么?让我死了算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爹没用,我又接连生了你们这几个没用的玩意,我还不如去死!”——那时还没有小弟呢。
有一阵,她总做白日梦,自己要是能睡一觉醒来变成个男孩该多好!要不然,死了也挺好。没有她,爹娘就再也不必为了她生气,再也不必辛辛苦苦地赚钱养她,她多想拿死来告诉爹娘:我听话,我好乖,要是我的死能让你们摆脱负担,爹、娘,那女儿愿意为你们去死。
小小年纪的她天天想着死,要不是两个妹妹还要她照料,她早就死了。等后来有了弟弟,她就想,晚一点儿再去死吧,现在弟弟正需要她,这个家需要她。慢慢地,邻里邻居的都夸顾家大闺女——“简直顶一个大人用”,那她就更死不成了,她想也不敢想,别人家会拿同情的眼光审视爹娘,“这孩子真不懂事,白辛苦她爹娘养到这么大。”
她向来是最懂事的,她不能死呀。然而,死亡的念头依然会时不时地穿过她,就在爹娘无意间的嫌弃和白眼里,在他们信口对她丢出的字字句句后:
“废物!”“赔钱玩意!”“真丢人!”“不害臊!”“天生的贱货!”“笨死了!”“打你敢跑就不要回来!”“天天只想着吃!”“给我滚,别添乱!”“这么大了,还不知道体贴爹娘?”“笑起来真难看!”“听听你嚼东西的声音!”“看你就不像个正经样子!”“屁用没有!”“造什么孽了,生了你这么个赔钱货!”“真后悔没把你也淹死!”“娘要气死了就是你害的!”“不知道孝顺!”“没孝心!”
停!
万漪惊恐地想要拉扯住那飞速向至暗地带滚落的心脏,她拼命对自己的心辩护着,爹娘也有很好的时候,也有爱我的时候!我把活儿干好了,他们会夸我听话能干;我把弟弟带好了,他们会夸我听话能干;我做生意做好了,他们会夸我听话能干……
一旦她不听话不能干——比如现在,他们的拳脚和打骂就会落下来,落在她身上,捣入她心里。
她的心就快要疼烂了,一阵阵巨大的轰鸣过后,现实倏然间关闭。一片往事从清朗天地间悠悠地飘来,如落英般覆上她眼帘。
那是六月里天气,夏意熏人。她应酬过一班闲杂客人,急急赶回卧房——他还等着她呢。
一片绛蜡高燃,照出他粲然的笑脸,“那个,你怎么还留着它呀?”
她向他眼光所及之处一瞥,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她那只妆匣的小抽屉半开着,一条翠十八子下压着一张纸条,原已被撕碎,却又被细细粘好,弥封平展——就是她当初交给他、又被他扯烂的那一张“借据”。
斯时,她还不知他们俩即将被命运撕开,然已深觉两人间的一点一滴、一纸一字,皆值得被珍惜被收藏。
她将手中的聚头羽扇在他手背上轻敲一下,又展开扇面遮住了自己,“大少爷你真要命!怎么还乱翻人东西呀?”
“我这不贼毛病吗?宝箱在眼前,哪儿还忍得住不翻上一翻?我说,你这些首饰可不大行啊!”他含笑指住那压在纸条上的手串道,“尤其这个,别戴了,多掉价。”
她将两眼从扇面上露出道:“翡翠还掉价?”
“谁告诉你这是翡翠?”
“这绿光直冒的,还不是翡翠?”
“小傻子,这是绿玻璃!”
“这分明是上好的翡翠!你非说是玻璃,那你说,哪儿不对?”
“哪哪儿都不对!啧,我也说不清。明儿我给你拿一条,你自个儿看。”
第二天,他送了她一条翡翠手串。她一手里拿着自己那串玻璃珠子,一手里拿着翡翠,说不清究竟哪儿不对,明明是一样的通体碧绿呀,可一眼就看得出,玻璃是玻璃,翡翠是翡翠。
“行了啊,我的小土包子,这下见过真家伙,以后可别再被假货蒙了。”他笑着从后圈住她,吻了吻她的头发。
万漪的发根猛一痛,她被爹拽着抬起头,因而看到了爹、娘,还有小弟那一张张因愤怒、鄙视、得意而扭曲的脸孔,那些不断吐出污言秽语的嘴巴。第一次,在看向她的“家”时,她转过脸向内看,看见了自己的妄念。第一次,她不再渴求家人们的理解、善念,他们廉价的温柔和爱。
这个土包子已经见识过真正的翡翠了,再不会稀罕你们的玻璃珠子,你们蒙不了她了,她也不会继续自己蒙自己了。
“替我服侍打点一切,原是女儿的责任!你——”
顾大西正嚷嚷得带劲,陡地愣住了,他瞧见一直伏地挨打的女儿忽像恶鬼附体一样大声嘶号了起来,而后她血红着眼睛一蹦而起,挥舞双臂搡开了他,“够了!别碰我!”
旁边的顾氏也被唬了一跳,但她很快上前恶狠狠地扇了女儿一巴掌,“干什么?敢顶撞你爹?你失心疯了?”
万漪血泪缠绵的脸颊上浮现出一种与她毫不相衬,但却又令她赫然生辉的残酷来,她慢慢地笑了,“我是失心疯了,我竟然一直以为,你们这么对我,准是我的错。我竟然还苦苦妄想,你们也疼爱过我,要是我拼命苦做,你们就会来疼爱我。眼下我醒了,再不会有这些疯念头了。”
“满嘴里嚼什么蛆呢?”顾大西扬手又要打,万漪一把就架住了他的手,奋力甩开。
顾小宝跃上来抓万漪,“臭蚂蚁,你反了,你没良——”
万漪根本没等他碰到自己,一脚就踹在顾小宝肚子上,“滚!”
小宝疼得鬼哭狼嚎,但怪的是,顾大西和顾氏都没有再冲上来揍她,他们只是张口结舌地瞪住她,眼神里的畏惧在一点点升高,恍如人们在夜观即将决堤的狂潮。
顾大西咽了口唾沫,徐徐上前了半步,“你、你这死丫头,你不孝顺啊,你是要气死我们呀!父母养你一场,这是天大的恩情——”
“什么恩情?我呸!”万漪粗鲁万分地往地上啐一口,“就是屠户养猪,下刀之前还得给口吃的,先把猪养肥了再杀呢!照这么说,屠户对猪也有恩情,啊?”
“你你你,你这死丫头!”顾氏张牙舞爪地跳起来,拍着自己的肚皮干号,“养你真不如喂猪,猪还能卖钱!你除了能气我你还能干什么,啊?想我十月怀胎呀,啊,死丫头,你的皮、你的肉、你的血、你的骨那都是我给的呀,你的命都是我的呀!我生的你呀——”
“是、是!”万漪不住地笑着,点着头,“可不是吗?好像你们这样子的奴才种,一遇上强横有势的,就连个屁都不敢放,对人家低声下气,给他们当牛做马。这世上,到哪儿再去找个贱骨头,能让你们随意欺侮不还手呢?——自己生一个吧!哪儿还有比你们更蠢的活畜生,心甘情愿让你们啃它的肉、睡它的皮呢?——自己他妈生一个吧!”
她的笑容消失在黑洞洞的怒吼里,她的脸庞变成了一座敞开的血海,旧恨新仇,齐来眼底。
顾氏“嗷”的一声躺倒在地,捶胸大哭,“我女儿造反了啊,这个死闺女没良心啊,养她一场白养了啊,我为她受了多少罪啊我,我的命苦——”
“你给我住嘴!”万漪猛地一跺脚,把顾氏震得住了嘴。
她俯视着自己的母亲,一点儿表情也不剩,“我和你说,从前我再怎么怨恨你的时候,看见你,我总是有一份‘于心不忍’。可现在,这儿啊,什么都没了,你听——”她捶打着自己的心口,“砰砰”作响,“空的,什么都没了。娘啊,我的亲娘啊,你把女儿待你的一片真心,生生糟践空了。”
小宝悄悄过来扒住了爹的大腿,抽抽噎噎地发恨道:“爹,爹,你看大姐,大姐要死了,你快打死她!”
顾大西似是受到了鼓舞,登时凝目切齿,揎拳掳袖,“对!你个不孝女,敢对爹娘这般不敬,我、我打死你!就当没生你这贱丫头——就当早把你摁在尿桶里淹死了!”
万漪架起了双臂,又一次狠狠地推开这个一度曾令她无比畏惧、就连看见他影子都会缩身发抖的男人。
“你敢!”
他跌退了两步,刹那间变得又渺小,又衰老。万漪冷飕飕地冲他瞪着眼,眼睛里有世上所有的嫌恶。“爹!要是你这么恨女孩,恨不能把每一个女孩都摁进尿桶里,干吗还要求女孩来孝敬你呢?你老顾家的‘根儿’,你的男娃娃在这儿呢,”她指了指顾小宝,语带讥诮,“就让这宝贝疙瘩供你吃喝玩乐,供你赌钱挥霍,供你住好房子、睡大棺材吧,啊。没用的女儿不伺候了。”
她倒退了半步、一步,撕扯着黏稠的血脉退出。
顾氏终于感觉到了什么,她一个鲤鱼打挺跳起,冲上前拽住了万漪,“死丫头!你想干什么?你翅膀硬了是不是?爹娘说你两句,你还奓毛了?行行行,算我们不是,不该吃你那柳大养的狗,这就给它收埋起来,不吃了行不行?好了好了,娘明白你乖,你受委屈了,对不住了行不行?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