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嫂子,你和掌班说一声,容我回家住两天,行吗?回头我自重重谢你。”
唐文起为了请万漪“做证”,曾给过猫儿姑一笔钱,猫儿姑便也对事情走向猜到了十之八九,早料到万漪将受到重创,因此背地里和跟妈马嫂子叮嘱过,叫她这两日对姑娘稍稍宽纵些,“摇钱树也得过冬呀,一下子摇太狠,断了根,咱就要喝西北风喽。”
马嫂子既已得了掌班的提前招呼,又知万漪的家人租住的就是车夫胖牛亲戚家的屋子,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故此一口答应,亲自将万漪送去她爹娘处,交代了几句话,施施然自去。
万漪见二老都吊着一张脸,似乎对自己的到来并不欢迎,但她早就为柳梦斋心伤已极,对其他一切全懒得计较。她木怔怔走进小套间里,见弟弟小宝在床上睡着,便吻了吻他熟睡的、发着微汗的小额头,偎着他躺下。
她太久没合过眼了,她那已被悲痛燃尽的身体一沾床,立刻就昏过去。
万漪醒来时,小宝已不见了,四周依然是黑沉沉一片。她并不知自己其实已睡过了一夜又一天,自觉只像打了个盹一样,心神还留在梦里头怦怦跳。她梦到小时候给人做帮厨,厨师叫她杀鸡,她一刀下去,那被断头的公鸡就在自己的血泊里跳起来,她怎么捉它也捉不住,大人都骂她,她在哭,哭得满脸满手都是血……
万漪呻吟了一声,血腥味总是在鼻端挥之不去。
她坐起身,摸索着走到外间,见那窄长屋内已是晚饭时光。裂满了鱼鳞纹的木桌上支起了一只破旧铜火锅,直翻着白雾,仔细一瞧,锅内居然煮的是大块排骨,肉香四溢。
小宝口水乱流地攀在桌边,爹拿一双长竹筷在汤里搅动,娘回过头瞥了她一眼,“小蚂蚁,睡醒了?”
万漪愣了愣,这么暗的油灯下,她也看得出娘的脸不对劲——这是又挨爹的打了。但她没多问,反正爹一个不顺心就要打的,而近来叫爹不顺心的事情可太多了。
“闺女你坐下,我和你说话。”顾大西把筷头从锅里抽出,放入口内咂了两咂。
万漪顺从地坐下,爹先抓起他那黑砂酒壶抿上一口,就絮聒起来:“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你现在呀光做唐大人一个也不是长久的办法。你看你,之前就差点儿在那一棵歪脖子柳树上吊死,反正你——”
“好了好了,你哪儿来这些闲话?”娘拦了爹一句,“姑娘眼前没心情听这些,回头再说吧。”
爹伸足就在娘的脚面上狠狠一跺,“谁问你来?要你多嘴!你说不是时候,我偏说是时候!”
娘趔趄了两步,又走回来轻拍了小宝一下,“别碰,还没熟呢,仔细烫着!”
爹接着板起脸对万漪道:“这不,他柳家的案子已了结了,听说告示都贴出来了,就明天,马上要——”
“爹,有没有清水?”
万漪截断了顾大西的话头,她没法忍受再听下去了。
“娘,给我找碗清水好吧?我把这肉涮涮,给金元宝盛一碗,让它也打打牙祭。”
她见爹娘都坐着不动,索性自己抓了一只空碗,倒了小半碗淡茶,又从锅里搛出几块带肉的大骨搁进去,“金元宝!金元宝!乖孩子,来吃饭!金元宝!”
她正待出门去找,娘在后面喝了声:“行了行了别叫了,叽哩哇啦的,难听死了。”
爹也跟着啐上一口,“肉熟了,不先盛上来孝敬你爹,倒追着野男人的野狗喂!贱坯子,没孝心!”
万漪的脑子里尽是迷惑,这样的时刻,明明该令人诚惶诚恐才对呀?可她为什么非但没有跪下来认错的冲动,反倒觉出了浓浓的厌烦来呢?
老厌物们闭嘴吧!
万漪被这不孝的想法吓了一大跳,以至于她赶紧一头扎进心底去抓取愧疚:她一向对父母愧疚,对弟妹愧疚,对朋友愧疚,对敌人愧疚,就在十二个时辰前,她还差一点儿因为愧疚而死在爱人的面前。但他没让她死,他说他爱她。
而此刻她发现,当她从最大的愧疚中幸存时,其余所有的愧疚似乎已统统失效了,它们就像她心脏里一些被使用得太频繁、太长久的零件,磨损了、老化了、折断了,噼里啪啦地裂成碎片,化为齑粉。
万漪再也抓不到她赖以生存的愧疚了,梦里的无头公鸡还在血泊里扑动,鲜血和冷酷越升越高。
老厌物们闭嘴吧!
她极力忽略两耳里疯狂的尖啸,尽量柔声向爹娘问说:“金元宝呢?”
爹和娘对视的眼神让她生出了警觉。“金元宝呢,啊?我几天没见它,你们有没有好好看住它?你们是不是没看好,让它自己跑了?它跑到哪里去了?爹、娘,说话呀!”
小宝“扑哧”一声笑出来,他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傻蚂蚁,蠢蚂蚁,你还找金元宝呢?金元宝不就在那儿吗?”
他的“那儿”说的是她手里;他指着她的手,她手里那只碗。
万漪两手一哆嗦,那原就缺了好几个口的粗瓷碗掉在地下打了两个滚,肉块被泼出来,腾起浓白的热气。
她怀抱最后的希望穿过院落、冲向杂物棚——那是金元宝夜间睡觉的地方——狗绳还拴在柱子上,绳结的另一头是空的,角落里随意抛着张肮脏腥臭的狗皮。
柳梦斋嘱咐她好好照顾它,这是曾跟他驰骋猎场的爱犬,曾被他当作“长子”一样溺爱的宠物,它见证过他与她之间最亲密的点点滴滴——她就把它照顾成这样。
她上一回见它时,它亮亮的圆眼睛里全都是忧郁,但它却并没有叼住她衣角来挽留她。它看着傻,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
终于,万漪遍寻不获的愧疚回来了,排山倒海地掀起来。她跪下去呕吐,吐出了一地苦水,而后她抹一抹嘴角,从屠杀金元宝的现场走回去。
顾大西和顾小宝双双围坐在锅边,桌上已堆起了好几块被啃秃的骨头,娘在一旁忙着给他们布菜倒酒。
万漪一言不发上前,两手抓住桌子猛力一掀。
爹、娘、小弟都尖叫了起来,小弟也不知是吓到了还是烫到了,咧嘴大哭。娘忙着问他道:“伤着没有,伤着没有?啧,蚂蚁你这屄丫头要死呀?”爹早已一歪一歪地走上前,提脚踹过来,“反了天了你!”
万漪被踹翻在地,她支撑着坐起,早已是泪流满面,“你们是人吗?你们还是人吗?”
爹又狠踹了她一脚,恶声大吼:“你是人吗,啊?敢这么说自己老子娘?你个死丫头自私得不行,天天在班子里吃香的喝辣的,可惦记过家里多久没吃上过一顿好肉了?怎么了?不就把那畜生宰了吃肉吗?难道你家里二老、你弟弟,还抵不过一条野狗不成?”
万漪泣不成声道:“那、那不是‘野狗’,那是柳大爷的爱犬……”
“你少跟我提那姓柳的!他这眼瞅就要被绑上西市了,人都没了,还留条臭狗干什么?你回回一见它就腻腻歪歪,半死不活的,倒不如被咱吃了干净,也好叫你断了念!欸,把这人和狗啊,都当成一泡热屎,拉空了完事儿!”
“爹,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啊?柳大爷待我那么好,待你们那么好……”
“好什么好?好什么好?”娘嚷嚷了起来,一面解开小宝湿漉漉的衣领,“晾晾热气,别再闷出泡来……”一面又朝万漪脚下吐了口唾沫,“你这屄丫头,亏我还护着你!你真是胳膊肘往外拐,还没完没了了?那姓柳的拿钱养我们,又不是白养的,他那是拿钱换你!你那脸蛋、身子不全都给了他吗,又没短胳膊少腿、缺斤亏两?你们行院怎么说来着?哦,客人以财博色,财有不继,你这一份姿色自然就该另找买主——”
娘还没说完,爹又急吼吼地提起嗓子喊道:“是这话!世上的人都受穷,我顾大西也不该受穷!现放着这一个花骨朵似的闺女,我这穷受得可有多么冤呢!你个臭丫头拍着心想想,当初要不是你爹我留你一条小命,你能活蹦乱跳到今天?你不思想着报你亲爹的生养大恩,居然为一条狗天翻地覆地闹起来,啊?我把你这忘了孝道的玩意!在你眼里,你亲爹莫不成还不如野男人的一条狗?”
娘也连声啐道:“真是个贱货!心歪到哪儿了?”
爹娘说着,双双恨得眉毛乱抖,连连拿脚跺在万漪身上出气。
小宝也两腮挂泪地扑上前,拿手撕扯万漪的头发,“死蚂蚁,贱蚂蚁,你差点儿把我脸都烫着了,你烫着我,看娘饶得了你……”
娘冷眼看着他们爷俩围殴万漪,哼了一声道:“打得好,好好打,再不打,我看这小屄货的尾巴要翘上天了……”
黑矮的房屋、腥臊的气味、滔滔不绝于耳的辱骂、一拳一脚到肉的踢打,万漪的心被一寸寸推远,向着极苦堕去。而在那一路向下的翻滚中,无数往事如砾石如荆钩,件件都是那样的细小、那样刺人……
三四岁的年纪,走在路上被鸡鸭追赶,吓得要往娘怀里扑,娘却把她一把推开,“看看你多招嫌,鸡鸭都看不上你!”
第一次学会用筷子,兴奋之余,想从爹的饭碗里搛一筷子糙米吃,被爹拿起筷子抽她嘴巴,抽肿、抽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