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柳梦斋在一夜间脱胎换骨,原本别扭又轻浮的外表消失了,从那旧皮囊里,走出一个他从来不熟悉,但却一直渴望的男人。以前要是他指责他,那小浑蛋会阴沉沉地吊着脸,一连十几天见不到人影;现在他却在他面前进退裕如、应对有节,哪怕柳承宗和他并无血缘关系,也一样会由衷地欣赏他。纵使这个年轻人在过去表现不佳,但眼下,只要你听听他对一件事的看法,见过他行动起来的样子,你就可以毫无疑虑地判定,人生的盛宴已为其预留了最好的座席。
柳承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总是冷落他,打击他,所以才从未了解过真正的柳梦斋,还是这孩子突然间开窍了?但他能确定,这一切变化都和那个叫白万漪的小丫头有关。尽管儿子几乎从不当着他的面谈到她,但根本用不着诉诸言语,那小子的一举一动都彰显出她神秘的存在,她让他整个人犹如沐浴在火焰当中,辉煌流溢、光彩照人。
柳承宗一度非常努力想在独生子的影子里认出自己,但却往往以失败告终。此刻,他终于认出了他自己。
为了抚平一双美丽眼眸里的所有疙瘩,你自贬为奴隶,又自抬为英雄,你决定无条件投降,又下决心死战不退,那些投入、悬浮、坚定、沉醉……他统统了然于心;就是这些自命不凡,就是这些自不量力,终将把男孩领入男人的门槛。
柳承宗毫不怀疑,无论二十年之后,儿子会不会也一脚把那女人踹下深坑,但假使现在你粗暴地干预这一切,你要了那个女孩子的命,也就等于一并要了男孩子的命——儿子的灵气将会在刹那枯竭,你将失去一位优秀的继承人,重新得到一个废物。因而柳承宗认为,顺水推舟地成全那婊子的背叛会是更为明智的做法:爱人的死亡也许会熄灭柳梦斋的所有活力,但背叛,只会激发出恨意;而“恨”则是另一种活力,也许不如“爱”那么好,但一样顶用。
事后柳承宗不得不承认,纵使他已意识到了儿子对白万漪迷恋到何种程度,却依然误判了这份恋情对儿子的影响之深。他完全没有料到,柳梦斋竟敢破坏她与首辅公子唐文起的“婚礼”——而作为父亲,他又有什么资格教训他呢?他也是抢了别人的未婚妻来做他的母亲……
张尚书倒台前,柳承宗就已时不时地察觉到自己的无力。当他年轻时,他以为自己不会老,抑或说老了也和年轻时差不多。但随时间的推移,柳承宗终于逐渐理解,为什么不可一世的明君圣主们总会在年老时犯下可笑可怕的错误。他们不是昏庸,他们只是在肉体和精神上一起衰竭了,从而失去了牙口和力道,在同运气的角力中,他们不再能够牢牢地掌控运气,而只能被运气掌控。为此,过于血腥、残忍,过于暗无天日的游戏已不适合他这样缺乏自信的老人了。柳承宗急切地收缩战线,意图撤退到光明又安全的地带,可惜,大势比他的动作更快。之前他怎样在人生里攻城略地、踏平所有,如今就怎样节节退败。而那些梦中的幽魂,那些故人的脸庞也不再能轻易被打发掉,他醒来时总会有老半天动弹不得,以为自己也死了。
终于有一天,他发觉自己连一个十六岁的小婊子也对付不了了。
就在儿子和她的“初夜”后,他已看出,一切都是枉费心机,无论拿死亡或背叛来对付她都没有用,因为儿子根本就无法接受失去她。那还能怎么办?他只能任其发展。他派人把白万漪的底细摸了个透,她的确是个单纯善良的姑娘,而单纯善良这种玩意就好比荒漠里冒出的清泉,让每一个尘世里的流徙者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忘我地享受活着的畅快,直至发现泉眼被其他人投了毒。
所以他再三地叮嘱柳梦斋,你想爱她就尽管爱,但什么也不要同她说——虽然柳承宗自己都明白那太难了。一个人把心掏出来的同时,多多少少会带出点儿心里话。更何况,男人还能聊些什么呢?他们满心装着的就是那点事儿,不是女人,就是自己的敌人。
最后落到这个下场,柳承宗其实既不怪柳梦斋,也不怪白万漪。没有人不犯错,而是否受到惩罚,全看你是否被置于足够强大的保护之下。柳承宗心知肚明,完全是由于他自己首先失去了庇护的力量,才使得那“小两口”的错误变得致命。这一年以来,他眼睁睁看着罗织多年的权力金网被一根根拆散,不断有攀附者从线头的这端或那端掉下去,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厄兆不断地涌起,他总感到自己就是下一个。这一天终于到来时,他甚至有些惊讶,它居然来得这么晚。柳承宗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自己即将被拖向末日审判,他使用最后的狡诈和无情,把自己的帮凶和党徒一并拖走。他向弟弟们、向侄子们撒谎,瞒报已议定的条件,以令他们配合审讯。等他们发现根本不会有任何针对他们的赦免减罪时,早已来不及了。他们每个人的性命,均已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老爷子拿去置换了柳梦斋的活路。
柳承宗坚信,假使那年轻人被给予第二次机会,没有人会比他前途远大。他愿付出仅剩的一切,再给他一次机会。
这就是为什么,有些时候,他会那么生他的气,他无法自控地想要把满心的自责倒出去,他骂柳梦斋,骂那个白万漪,骂到彻底失去理智,毕竟该死的是他们俩,他们俩欠他的,他们俩欠所有人的!
可一旦发泄过后,他又会对儿子感到无以言表的愧疚。偶尔,他会从柳梦斋表情的一闪间重新看见还是个孩子时的他,时时都充满惊慌和疑惑,在暴怒的父亲和冷漠的母亲之间游离不定,拼命想要弄清楚,“我”做错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做错,在无数次被母亲决绝地推开,在她毫不留情地弃你而去之后,你依然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对她保持深情、念念不忘的人。在承受过父亲一年又一年毫无道理的攻击、贬低和侮辱后,当你发现他老去的一瞬,马上就挺身而出,像男人那样帮了他一把。孩子,你尽力了。
在狱中决裂后,柳承宗一直想对柳梦斋道歉,但他说不出口。不过,男人之间,父子之间,有些话不一定要说出口。他逼迫马世鸣联络了那个巫女,那个拿龚尚林的遗骸诱柳梦斋落入陷阱的贞娘。他请她真真正正地挖出遗骸,连同压在他心头几十年的旧事一起转交给柳梦斋。
因果好生奇妙,说起来讽刺,若他早一些对儿子坦白真相,柳梦斋也就不至于被自己的心结绊倒。不过说什么都太晚了,能够一直支撑到今天这个局面,柳承宗已然相当满意。他曾哄骗过柳梦斋,说他们全都可以活着走出诏狱,但这个谎言顶多维持到明日的判决下来之前。而在那之后,柳梦斋也无须再怀有一丝一毫的罪恶感了:他的父亲,他父亲的家族曾亲手处死他的母亲,他们拿命来赎他,他们两清了。还是那句话,因果好生奇妙。
柳承宗缓缓张开眼,回到眼前的时空。他两手颤抖,将怀中的骸骨收紧了一些。林儿,我们和解吧,就在我们的孩子身上和解吧。哪怕我们都死了,再没有未来了,那孩子依然是我们的未来。
就让我们从布满烈焰的深渊里,一同保佑他吧。
[1]句出〔唐〕李益《写情》:“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第四十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6)
三十九 潮已平
第二天,是在一个迟来的黎明中倏然展开的,有冰冷的风吼过街巷。
十二月二十一日,留门案升堂。
吹打三遍,三通鼓响,瓜槌、画戟、勾镰、钢叉森然林立,衙役、站堂拱候步趋。主审唐阁老唐益轩正身高坐,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官员参谒毕,亦各自就座。
“诸位老爷!犯人当面!”
涉案的柳族诸犯均已带到,先是司官按名册一一点名,又将各犯押下,先审主犯柳承宗。一番对证后,紧接着就是他的弟弟和子侄们,留门里的头头脑脑……只因留门案是钦命三法司会审的重案,被审的人犯均已递过亲供,只需长跪阅供,亲手画押即可,进展颇为顺利。柳梦斋远远地听着案情越问越多、越滚越大,也只是满心麻木;既然他的父亲和叔叔们能干出亲手活埋他母亲的罪行,那么无论他们还犯下过多少滔天罪恶,他都不会惊讶的。再往后,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差人来提他,当他经过亲族的犯人队列时,清楚地感到了父亲投来的灼热眼光。可柳梦斋并不曾回应他,被解出牢门后,他就始终没再看过他一眼,他实不知应当拿什么眼神去看待柳承宗,无论是在一个魔头的脸上看到可怜的老父,还是在老父脸上看见一个杀妻埋子的魔头,都令他难以忍受。
他拖着脚步站定,跪倒,开始回答关于祝书仪之死的一切。
讯问的问题都事先给到他了,他只需要照本宣科,承认是自己在成功套取安国公的密令后而将作为“信使”的祝书仪杀害即可。
“之后,我们父子破解了密令,父亲命我亲自上山,私掘藏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