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想让她受委屈,他看见了她漂亮眼睛里的疤痕累累,那时,他只想抚平她,他唯一的渴望就是终有那么一天,她的眼睛能变得柔软放松,能充满对他的信任依恋。她是贼,他就做她的窝主。她是孩子,他来当大人就好了。这团火太迷人,他以为他做得到。
但他高估了自己。
他已经不大记得起耐性是怎么一次又一次被磨光的,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彻底厌倦了她那一套把戏。她总是掏出自己的心打得噼啪作响,就像债主打算盘一样,哪怕他为她把九十九件事都办得圆圆满满,但凡有一件事不够合她心意,她就会把那算盘哗啦一摔,以前的付出统统归零,你不爱我、你不疼我、你不懂我、你不关心我、你不重视我、你从来都没有过……
不断地填充,不断地清空,不断地证明,不断地质疑。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能。她耀眼的外表之下,没有心,只有像火堆一样贪婪的东西,碰到什么就吞噬什么。她需要那么多的爱,但她自己谁也不爱。他在黑茫茫的江湖里,一半时间在厮杀,一半时间在忍耐;等他回到家,她给他的世界是一模一样的——一半时间在厮杀,一半时间在忍耐。所有的体贴、温顺、忍让、懂事……在她看起来全都是婊子的花样,只有不爱你的女人才能做出那个样,而她不屑于做一个婊子。但假如妻子就是这样、爱就是这样——为了自己能赢,就逼他一直输下去;为了自己的安适,就叫他永远紧张——那他还是更喜欢和婊子相处,他不要她的“爱”了。
到底,她把他耗光了,他所有的温柔,都为了她耗得光光的了。
当他终于对她抡起拳头时,他是那么地恨她,恨她把自己在所爱的女人面前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柳承宗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龚尚林朝他开的那一火铳。火药早打完了,但只需那一声空响,就足以将他撕碎,被一同撕碎的,还有他天真的妄想——他们能重新来过,他会原谅她,也会请求她的原谅,他们会一同抚养独生子长大,然后并躺进同一个墓穴……但那一下令他清醒了过来,他知道,他们这对怨偶会一直厮杀到地狱之门。
他把她踹下去,盯着她的眼睛被一铲土彻彻底底地捂灭。
说实话,柳承宗难以想象像龚尚林这样的女人会甘于被摁进低下之所、沉默之地,而不再叫嚣、反抗,或策划着卷土重来。所以过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就干脆不去想她,反正他有太多事情亟须处理。
首先,他掩盖掉了灵芝被烧的事实,而向白承如汇报说,一切顺利,灵芝已被他安全转移,只不过出了一点儿意外情况:安平一党偷盗时,和镇抚司发生了严重冲突,伤亡惨重,他不得不将双方的人证统统灭口。白承如相当生气,但并没有起疑。接下来,在白承如刻意的操控下,翰詹科道纷纷开始对镇抚司、对“祥瑞”发起了大举进攻。就当白承如踌躇满志,准备将灵芝献上,从而重重给政敌们一击时,作为他同伙的柳承宗却暗地里接触了“倒白派”的领袖——张御史。
张御史敢于干实事、讲实话,纠弹失职官员从不留情,年纪轻轻已颇具资望,做到了都察院副都御使的位置,这一次就是他领头掀起了针对白承如的舆情之战,在政海中搅起了天大波澜。柳承宗设法买通了张府的门子,偷偷给张御史递上了一份大礼——被他抢救而出的那唯一一箱灵芝,并附上了自己的名帖。
当夜,张御史就接见了他。“这么多灵芝是——?”他摆出一副好战又凌厉的神情,假如不是饱经历练之人,压根看不透那背后的不安。
柳承宗胸有成竹一笑,把白承如原先的计划对张御史和盘托出:“白大人将会在万寿节时进献灵芝,而那些曾对祥瑞说三道四之人——”他比了一个手势,在以往的帮派谈判中,他曾千百次练习过这一手势,其中胁迫和惋惜的意味都恰到好处。
张御史的脸色变了,然而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他已经明白了,这个绺帮的“老爷子”不是来宣战的,而是来求和的。
两人达成了交易,柳承宗会把镇抚司声称“被盗”的灵芝统统扣下,帮助张御史推倒白承如。同时,张御史必须在接下来的政治清算中帮他和白承如划清界限,力保绺帮、力保他柳承宗。
“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我这样的朋友,大人一定用得着。‘白屠夫’,就是我送大人的第一份见面礼。”柳承宗顿了顿,补充道,“哦,还有这箱‘祥瑞’。”
他绝不会告诉他,这箱,就是他手头仅剩的一箱。他没有筹码替伙伴白承如翻身了,他只能靠着踩他一脚来拔出自己。
终于,张御史笑起来。柳承宗也跟着他笑起来。
离开张府时,夜风一吹,柳承宗才发觉冷汗已湿透了自己的背脊。他常年替白承如办事,因此对他的敌人们都不陌生,他始终记得白承如对张御史的评价:“这个人表面上一副硁硁自守、忧心天下的样子,其实只是个沽名钓誉、哗众取宠之徒罢了。没有风骨,只有野心。”
就凭这一句,柳承宗押了一宝,到底叫他给押中了。从此后,白承如的宿敌张御史,将会成为他柳承宗全新的“白承如”。
接下来的年头里,他们俩狼狈为奸,权钱媾和,一个在官场上平步青云,一个在商场里财源广进。当年的张御史慢慢升起为张尚书,绺帮也摇身一变为留门。张尚书给操江御史写个条子,官运的漕船就成了留门运送私货、逃避关税的私船。留门给张尚书献上例规、节敬和献金,尚书就能大把大把地收买门生和党羽……
春风得意的年头里,柳承宗鲜少有空去怀想长眠人。虽然她偶尔会在他心头猛地一割,但马上就会被接踵而至的现实问题赶走。他最常想起她的那一段,是在碰上那个小倌人白凤之后。他捧白凤是砸了大钱的,不单单是出于某种弥补——毕竟那是白承如的养女,而且因为那个年轻姑娘总会唤起他怅惘的回忆,令他倍感亲近。比起和她上床,他更喜欢静静抱着她,感受她内在翻滚的那些又耀眼、又扎人的力量。是的,尽管她是个专业的婊子,但他还是能在她表演出来的完美顺从之下,摸到她骨子里的野性,还有孤寂。因之他早早就预料到,她注定会对这个人间失望透顶。
柳承宗不记得自己曾有过深夜崩溃的时刻,其实他的夜晚通常比白天还要忙碌多彩。只有那么一次,他喝了太多,不小心碰倒了柜子上的几本书,一本唐诗跌下来,恰好把一句摊开在他脚边——“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1]。
他突然就软下来,抚心痛哭。
哭了好久好久。
龚尚林和小儿子的失踪曾激起过不少流言蜚语,对此,他一概保持沉默。直到延载之变、先帝殉难后,他算是默许了一种说法的流传:柳夫人是因为和丈夫闹别扭,所以偷盗了宫里的东西,远走高飞。也有过不少媒人来提续弦之事,他一概推辞,不知内情者还以为他情深故剑,仍在等候着失踪的人。
柳承宗无法承认是自己亲手杀死了妻子。或者他单单是不想承认,妻子死了。
她的热烈、她的狡黠、她的自私、她的决绝……所有曾令他颠倒地迷恋过、失控地憎恨过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堆让虫子啃过来啃过去的肉,一捧白骨。
而对她留下来的那个孩子——他们的孩子,柳承宗同样是一筹莫展。他不是没试过培育他身上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他带那孩子去打猎,手把手教他给动物开膛,“人就和动物一样,速度慢一点、力量小一点、判断错一点,你就完了。要想活得好,就要比其他人都强大,还要比其他人都小心。”
他无比希望这孩子可以在这一堂课上展露出成功者的天赋,那种与生俱来的、带着优越感的冷漠,但柳梦斋却只是拼命地哭,想把手上的血弄掉。
也许长大一点,他会不一样。柳承宗安慰自己说。
然后一眨眼之间,柳梦斋就长大了。奉承者们总是说,看到他,就像看到老爷子年轻时的样子,柳承宗试着拿局外人的眼光去打量儿子,但他没看见自己,他只看见她,那一个性情多变、总认为生活亏欠了自己的小贼。
他对柳梦斋的感情极其复杂,爱、愧疚、怜惜,但又混杂着反感、鄙视、厌恶,甚至还有一点点恐惧。尤其当他揍他时,那小子会死死瞪着眼,不求饶也不说话,每当那时候,柳承宗就感到更怕他,也因此而揍他揍得更狠,假如他停下,也一样是因为怕,怕自己会一个忍不住活活打死他。
他甚至做过那种梦:浓雾里四处是火焰的轰鸣,他把儿子一脚踢进深坑里,再把土堆踩平。柳梦斋每每向他追问母亲的下落,他夜里头都会做噩梦。但噩梦也拿他无可奈何,他像一条斗犬抖掉身上的血尘那样将梦魇抖落,翻身爬起,开始新一天。柳承宗骄傲于自身的冷酷,骄傲于自己是一个从不叩问内心的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发觉自己的改变,是在百花宴刺案后。那时,他听说他儿子,那个向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小崽子对一个小清倌着了迷。柳承宗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该派人宰了她!在平常,这不过只是一桩蠢事,并不是灾祸,但在这种非常时期,任何情感的卷入都代表着巨大的漏洞,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渗透、利用。然而令他惊讶的是,他竟然狠不了心、下不去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