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人?咝——”
“我那个旧部。忍一下,”他眯起眼睛,小心翼翼地擦动着手指,“因为他曾经帮我挡过一刀。你这些年之所以留在尉迟度身边,并不是要替他监视我,而
是想在他跟前护卫我。这些伤,我都当是你帮我挡掉的。”
又经过了一刻的沉寂,白凤握定他的手,慢慢坐起身,“以前我就感到你讨厌尉迟度,但我今夜才知道,你对他竟已是厌恨入骨。可我身上已经全部都是他……”她将手拂过小腹的一道疤痕,“这是三年前留下的,我天天涂药,却一点儿也没变淡,可能一辈子都退不掉了。我一辈子都会带着你敌人的印记,你看着这些、摸到这些,难道不会觉得我沾满了垃圾,一身肮脏,而被我倒尽胃口吗?”
好似被这些伤疤迷住了一样,詹盛言再度对白凤凝眸许久。他把手中的药罐放去床柜上,抹了抹两手,解掉了自己的衣裳。
“敢比比吗?”他笑着对她挑挑眉。
白凤也跟着笑起来。
他赤裸的胸膛皮色白皙,筋肉虬结,覆盖着一层稀疏毛发,还有一连串大大小小的伤疤,那些受过伤又愈合的皮肤变得坚硬而锃亮,其上不再有一根汗毛。他低头看向那些疤,“在我长大的地方,身上留满了敌人的印记,不叫‘肮脏’,叫‘勇敢’。”
他伸出手,盖住了横亘她小腹的那道疤痕,“这些不是垃圾,是装饰你的、真正的珠宝。”
才饮下的那一口烈酒一直在她周身打着转,现在它准是涌到了她的眼鼻之后,才使得她那一片火辣辣地发热。白凤笑起来,也探出手,抚摸着詹盛言胸口处凹凸不平的伤痕,“得了吧,瞧瞧咱们,若叫你们这样会转文的人来说,是不是就该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依我说,还不够简练,大可以就叫作‘金漆马桶’。”
白凤放声大笑,原本温柔慢抚的手指在他胸前猛一推,“滚你的,你才是马桶,成心气我!”
詹盛言一把就攥住了她的手,倒把她往自己这边拉了一把,“大姑娘,”他的笑眼已染上了迷蒙的醉色,但丝毫也不减其中的温情与真挚,“别犯傻,我爱你身子上这些伤,起码比起你心里头那些,我还能亲得着……”
他向着她腹部埋下头颅,白凤合起了双眸。就在第一串小小的战栗从下面滚上她心口时,她听到了赫然响亮的一声“呸”。
她张开眼,就见詹盛言连往床下猛唾了两口,“又忘了,这药的味道真要命!”
她又一次大笑了起来,这一次她抬起一腿,将赤足抵在他肩头轻轻一搡。他握住她脚踝,在她脚背上擦了擦鼻尖,“傻笑什么呀,两口就多了,嗯?给爷转过去。”
她似一条鱼在他手中打了一个旋,一刻后,她就趴在那儿低低地呻吟了起来,泪水随之淌下,“我的爷,我这样一堆垃圾,只有你可怜我,愿意把我当人看,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觉得自个儿是个人。亲哥哥,你可怜可怜我,疼疼我吧……”
她感到他的嘴唇从她背脊抚过,仿如流动的火焰,冲洗掉她耻辱的记忆,将她的罪孽一一焚烧;她听见他攀上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和她重复着:“你不脏,你不是垃圾,你是我的爱,我爱你,凤儿我爱你……”
詹盛言绝不会令白凤察觉到,其实他的手掌如同槁木般无觉,嘴里头也仅有酒意的木然。他竭力与她挨擦着肌肤,缠搅舌尖,深情而热烈地回应她。他愿化身为她的醉,把她从这充满挫败感的生命里远远卷走。
然而就在这样狎昵的时刻,詹盛言也不得不承认白凤是对的——他们间总隔着些什么。他忽然记起她这句,但这只会令他对她更为感激。他重新将她翻转,把一部分的自己放入她里面,把全部的自己盖在她身上。当一个男人无法保护自己最希望保护的那个女人时,白凤给了他一个无比美妙的次选。
第十一章 《万艳书 上册》(11)
于此泣
宝帐四垂,流苏悄颤。
怜声倚影间,最后一把黯淡的星辰陨落在乱梦之上,令詹盛言乍启双睛。许多年以来,他只有依靠着酒才能睡过去——酒,还有白凤。现在他手头没有酒,于是他就伸手摸向白凤那一边,却摸了一个空。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醉意仍旧在翻腾,整个人像是连带着床铺一起飘浮在半空,而重幔深垂的大床中依旧是昏昏暖暖,分不清昼夜。
他摸索着揭起了帐门,这才见外头早已是五更鸡唱,旭日东升,日光之上又笼罩着团团青烟,一片氤氲朦胧。
他咳嗽了两声:“凤儿?”
“怎么醒了?可是熏着你了?”白凤模模糊糊的人影倚坐在妆台边,捧着一筒水烟。她听起来哑兮兮的,好似嗓子里也填塞着烟雾。
“天还早呢,你怎就起来了?”
“才做了个噩梦,睡不着了。”
“做噩梦干什么不叫我?”
“看你睡得踏实,舍不得叫你,结果还是把你给闹醒了。”
詹盛言迟疑了一下道:“你这是昨儿那件事故还梗在心里头没过去。那人是我的旧部,就算记在我头上。来,和我吐一吐,吐出来就舒服了。”
白凤仿似笑了一声,“大风大浪我见多了,这不算什么,抽上两筒就好了。”
詹盛言又一次清了清嗓子道:“和我逞什么强?你那么爱面子,事事争先,却在稠人广众之下被扫了脸,哪儿能不闹心?闹心就吐出来,别憋着受了病。来,和我吐吐,才梦见什么了?”
白凤噙住了烟嘴深吸一口,又从鼻中喷出了老长的两线烟气,方才缓缓道:“我梦见我被扒光了衣裳丢进人群里,所有人都对我指指戳戳、大加嘲笑,我觉得好羞耻,又急又怕,我只想找你,可我到处都找不到你——”她猛地刹住,不再说下去,只将一手里的纸煤儿甩了甩,一点儿星火子乍明乍灭。
“我就在这儿,”过了一会儿,詹盛言轻声说,“过来,到我这儿来。”
白凤把纸煤投进了脚下的香炉,挪身走过来与他并坐在床头,张臂圈住了他脖颈。她就把脸埋在他颈窝里低声说:“二爷,我坐在这儿想了大半夜,还是想不通。”
他点点头答说:“是啊,我詹盛言龙凤姿容,文才武功,造化所钟,焉能至此?我自己也从没想通过。”
白凤明知詹盛言是有意逗她开怀,却仍然“嗤”地失笑。她往他胸口捣了一拳,“醉鬼,没正经。”
詹盛言笑一笑,“你说,我听着。”
白凤将额心蹭着他肩头,先叹了一声:“人活在世,争的就是一口气。既落在了最下贱的境地,就更该力争上游。我自问吃的苦、挨的罪、挖空的心思一分也不比别人少,可三百六十行,哪一行做到顶尖,都有出人头地的指望。怎么就我们这一行,不管做得有多好,照样逃不过被轻贱的命?”
詹盛言没回答白凤的问题,却转而问她道:“你哭了?”
她嘶哑着嗓音道:“没有。”
“我瞧瞧。”
“没有就没有。”
他强行把她从身前扳开几分,就在她面颊上辨出了两线断断续续的银亮闪光。“我的大姑娘,你当真哭了?”
白凤别开脸,又重新扎进他胸口,“哭便哭,有什么好一惊一乍的?”
“我当然要一惊一乍,相好这几年,我可从没见你掉过泪。”
“瞎扯,我在你跟前哭得还少吗?睡前不还哭一场?”
“那都是在床上,你是被爷爷给干哭的。好好地说着话就哭出来,可是破题儿头一遭。”
白凤嘴里头恨一声,却只藏在詹盛言怀里不肯抬脸。
她前夜洗过的头发业已干去,还不曾涂抹头油,发质又粗又硬,光滑而厚重,披散了半身。他抚着她,好像抚着一头凤鸟的羽毛。“我就晓得。”
她拱在那儿,带着发堵的鼻音问他:“晓得什么?”
“这一桩糟心事儿会把你伤个透。可你先前不愿意多谈,我也不敢问,唯恐惹得你更不适意。其实我早猜到了,你心里头难过得要命。”
“你怎么猜得到?”
“不就是你从不哭嘛。”
白凤一点点抬起脸,脸上的湿迹不知是在詹盛言胸襟上蹭去了,还是她自个儿悄悄抹干的,已一点儿都看不出,只看到她一双光芒凛然的眼睛一如寒星在闪烁着。
他直视着她的眼,说:“没认识你的时候,南来北往的倌人我没少打交道,没一个不把掉眼泪当家常便饭的。闹醋劲儿?哭一场。非要留夜厢[39]?哭一场。讨酒讨牌、要珠宝要皮货?也哭上一场。按说你学的是同一套,乃此道中行家,绝不会不懂你这种大美人的眼泪对付男人多管用,一滴泪就换得来一颗珍珠。但你想要什么,你只会诱惑、行骗、撤退、威逼……你熟知一切操纵人心的手段,却不肯用最最简单的眼泪去达到目的。就好比一位将领明明兵强马壮,却不发动正面攻击,只从侧方阴取。凤儿,你为何从来都不哭?”
白凤从他深不见底的眼中一点点转开了自己的目光,空望着哪里道:“我是卖笑的,又不是卖眼泪的。为一局酒、一件皮货去哭?我做不来。真正该哭的事儿,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全哭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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