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觉她也正在将一泓秋水似的深眸往他眼里头探究着,少顷,她慢慢攥住他的手,“我的爷,你呢,你还好吗?”
“我?”
“瞧你,三天里竟给我打了两架。去之前我还特地叮咛你,徐钻天是近来九千岁跟前的头一号红人,这是他首次正式宴请你,叫你待他客气些,你倒好。”
詹盛言眼一抬,就撞见镜中他自己被怒意烧红的脸庞,“我没把他打残就已经够客气了,王八羔子自找。他既是尉迟太监的人,还敢那样子轻薄你。”
白凤干笑了半声,“我说起来是尉迟度的‘义女’,可实际上不过是个解闷的玩意儿罢了,连那些臭番役都敢在我身上乱掏乱摸的,就别提这些当官的了,人人早都在心里面把我侮辱了一万遍。何况徐钻天既然敢这么放肆,定是取得了尉迟度的许可,打算借我来激怒你。好在你就算再发疯,也没对九千岁有什么不敬的言语,但总归小心为上。你就不该和姓徐的那种人较真。”
“反正在我眼跟前,我就忍不了,不能让你白被人欺负。”
“打也打了,算了。反正谁都知道你一沾酒就发疯,挨了揍也白挨。我只是心疼你这手,旧伤还没好,就又……”
“我这手半个月前就完全麻木了,根本觉不出疼,你有什么好心疼?”
白凤却听而不闻,早已捧起他的手。詹盛言只得一笑,随着她一起端详自己那遍布血瘀却毫无知觉的右手。这也是他疯狂酗酒的恶果之一,可比起酒的好处来,这一点点代价实在是不值一提。
他的想法一定是流露在脸上了,詹盛言猜测,才会令对面的她拿如此哀怜的眼光望过来。
“就是因为你的手觉不出疼来,才更叫我心疼,”白凤摩挲着他手背上的伤痕,长叹一声,“二爷,你这一段喝得比从前更凶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詹盛言的双目又一次撞上了镜面中的自己,他望见了一个预备向女人吐露真话的男人。
他先把自己的手从她手中抽回,抹了抹脸面,低低开口说:“上回我去西苑请安,皇上悄悄同我说,今年年初尉迟太监无端更改年号,又发动了清洗宗室的‘龙溯之变’,他不知下一步还会有什么。皇上说他晚上总睡不着觉,担心入睡后被暗害。”
白凤愣了一愣道:“皇上今年也十七岁了,虽则被尉迟度一再拖延亲政之期,可再怎么拖,也拖不过二十吧。你下次再找到机会面圣,劝一劝皇上,叫他忍一忍。”
“正因为再怎么也拖不过二十岁,皇上才如此旦夕不安。”
“你是说——?不会吧,尉迟度不会真敢……”
“他有什么不敢?本朝世祖皇帝以摄政王监国之初,外戚王家嚣张之至,一门中父子三人同为阁臣,老子王却钊也只有胆子称到‘元辅’为止。尉迟度是最低贱的阉宦出身,却几年前就受赠雅号,且号为‘上公’[36]!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可他以废人之身,就算弑君夺位,也不可能当皇帝呀?”
“他不用面南为君,只消另立新主,就能在幕后接着给木偶提线。”
“这……”
窗棂边立着一方高几,上头安着一只青绿花觚,花觚里是一捧万寿菊。詹盛言游转了眼目,盯着那明黄色的菊花道:“凤儿,你也算是尉迟度的老熟人了,可你准想不出他年轻时的样子。乙酉国难那年,先帝在关外兵败被囚的消息传入城里,满朝文武都吓得像无头苍蝇,提的不是投降就是逃跑,一片亡国之象。突然有一个人站出来在殿上怒吼一声:‘建议南迁之人,统统该杀!独不见宋南渡事[37]?尔等受朝廷俸禄,该当以身报国。宁正而毙,不苟而全!’我在下头瞧着不禁想,皇极殿上几十位文官武将,仅有的一个男子汉,就是这阉人。”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这样谈起他,倒叫我想起来那一回听尉迟度谈你。说是京师保卫战时,他在德胜门被鞑靼人围歼,是你杀入了重围将他救下,他形容你‘甲胄披金,战刀染血,赫赫然如天神降世’。战后,他出面和你交涉,说世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外戚不可掌兵,结果你二话不说就交回了兵符。尉迟度亲口同我讲,你是这世上他唯一敬重的人。”
“实打实地说,我也很敬重过尉迟太监,不问前程,唯战或死。我遗憾没早些看出来,原来他的‘唯战或死’并不为家国,而是为权力。”
“也许初心的确是为家为国。二爷你忘了,人是会变的。”
“你说得没错。到底是为权力掩藏了本来面目,还是被权力改变了面目,难说。总而言之我没料到,这一位耿耿孤臣一旦重权在握,竟一天天变得面目全非,数年间已弄得一片乌烟瘴气,以至于百姓只知有‘九千岁’,而不知有‘万岁’。”
湿发的潮气从后脊梁骨渗进来,白凤打了个寒战,“二爷,咱们还是聊些别的吧,别再往下深谈了。”
詹盛言的神情如静影沉璧,他从镜前走开,重新端起了酒杯,“既然都说到
这儿了,”他把手里的酒一下子就喝掉半杯,“你就容我全说完吧。凤儿你可晓得?当初京师保卫战,请我出山指挥作战的就是尉迟度本人。他告诉我说,三大营精锐已全部随先帝在塞外失陷,他掌管的御马监,连四卫营带勇士营加起来一共只不到两万人,而即将围攻京城的鞑靼骑兵足足有三十万。他同我说:‘这一战,实力悬殊,毫无胜算。’我答他说:‘军队的实力,唯“决心”二字而已。’我假意谈判拖延战事,同时设法将通州的百万石储粮运送入城,急调两京河南的备操军、江北的运粮军加入三大营,分为十团团练,守外城九座城门,血战了四天四夜,力挽狂澜,扭转乾坤。”
突然之间自鸣钟当当地敲起来,两个人一起望向墙角那象牙缕金的自鸣钟。钟声的余响后,白凤重新听见了詹盛言丧钟一样的低音:“凤儿,我说明白了吗?”
“说明白了,”白凤喃喃道,“你是说,但凡你下决心要办的事,不管是千难万险,你一定会办到。”
詹盛言点了点头,“我已下了决心,除掉尉迟度。”
白凤的心里打了一个突,她强自镇定道:“你这是怎么了?难道被今天那发狂的旧部一激,突然你便立志要‘匡正朝纲’?!二爷,你不是说先帝灭了你詹家满门,所以你早就对朝廷失望透了吗?”
好似驱赶蚊蝇一样,詹盛言把手在脸前一晃,“那是说给外人听的。跟你,我会说:‘国有道,不变塞焉。国无道,至死不变。’”
“急惊风碰上你这慢郎中。明知我读书不多,还在这关口跟我转文!”
他又饮了一口酒,笑了笑,“这是《中庸》里的话,意思是说,国家政治清明,也不可改变困苦之时的气节;而当政治黑暗,就更是死也不能够改变志向。”
伴着他的话,好似无数冰冷恐怖的场景已从她背后的镜子里怒涌而出,一下子就推得她跌跌撞撞来到他面前,白凤一把拽住詹盛言的前襟道:“我的好爷爷,你别喝多了发骠劲儿。是,你是神童,是不世出的天才将领,但你文没有党羽、武没有一兵一卒,只有那么个不中用的皇帝外甥!尉迟度却有着数不清的雄兵甲士、猛将谋臣,还有他那些个密探,就连每个密探都被同级的密探监视着,所有人都是探子,互相刺探、互相告发,没有一个阴谋能瞒得过尉迟度的眼睛和耳朵!即便你重施故技,在酒桌上同他一命换一命,他还有一个替身!你万万别以卵击石,不可能成的!”
他从她肩头绕过一臂,把她搂住,就在那儿低头啜去了自己手中的残酒,一口浓烈醇香的酒气徐徐散开在她耳畔,“你就原谅我再拽一次文吧,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倘若没人肯为了不可能之事去冲锋陷阵,那么连那些原本可能之事也会废然湮没,这世界就会越来越糟糕。”
白凤挣脱他怀抱,两眼寒光闪闪地逼视而来,“这世界一向就糟糕得不得了,以后也会一样糟糕,但这又干你什么事?尉迟度对存蓄异念之人从来都不手软,喂狗的喂狗、腰斩的腰斩,还有被丢入毒虫中坑杀的、被钻开脑壳点天灯的,一杀就是全族几百口……他一个人就建立起一个恐怖王朝!但他明明对你不甚放心,却依然赐给你国公之荣,赏给你亲王双俸,拨给你最好的田地和农庄,任由你营商自肥,甚至你殴辱他手下的命官,他也丝毫不追究!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二爷,只要你效忠尉迟度——只要你表演出效忠他的样子来,他就愿意一直容忍你,你尽可以安心过你的富贵生活。”
仿佛被她的急相逗乐了似的,詹盛言从鼻子里笑了一声,“‘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这不消我解释,你一听就懂。国事已至此,我越是富贵,也就越是耻辱。更何况,你觉得我安心吗?”
白凤张了张嘴,却无以回答他的提问。
詹盛言却已句句不让地逼上来:“目睹家慈为一个又一个簪缨世家的破亡而落泪,我安心吗?目睹太后和皇上——我长姐和外甥明明富有四海,却活得如履薄冰,我安心吗?目睹你隔三岔五就被另一个人召唤去陪宴侍寝,被他——”他没说下去,只把头转开片刻,又回目凝视她,“我安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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