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没说完,严胜也已竖起了一只手,他的头深垂着,令白凤瞧不清他脸上究竟是何种神情。她只见他那只手慢慢地团成了拳头,没有谁比白凤还了解严胜的体力和强壮,他这拳足以打死一头牛。
然后严胜就抬起头,好像在寻找着自己的敌手,他看到了白凤。他盯着她,长长地闭了一下眼睛,就收回了拳头。他将拳头抵在口边,嘴唇碰了碰拇指上的那枚扳指,动作轻柔得如同一个吻。“鸾儿——白凤姑娘,你可知我今夜为什么把这个人带到你跟前?借用你的比方,你是个戏子,那我这些年就活像个看戏的,人世间的悲欢全与我无干。我心口上那个疤,你亲手摸过,其实里头那颗心摸起来才更吓人。但是遇见你,好似叫我的心不再那么麻木了,和你这一个月,也是我这十年来最快乐的日子。你对我,不再只是随随便便的路柳墙花,任折任弃。我带我的至交好友来见你,是想让你认识我,真正的我。”
白凤目睹着严胜的双眼——那一双本来由世间的至美至好幻化而成的眼睛——忽变得像一把横在裸露肌肤上方的刀子。
“我也骗了你。我不是贩马的,也不叫严胜,我的名字叫‘盛言’,我姓詹。”
那刀子没划破她的肌肤就直接戳入了她的心。白凤面如土色,“你是——安国公詹盛言?”
詹盛言望着白凤的模样笑起来,笑得整个人不住地抖动,“你们白家曾害得我们詹家满门灭绝,我们也一样叫你们白家阖族夷覆。我一直想干掉你这个姓白的后人,你也一直没令我如愿。如何做了这么久的冤家,咱们俩却对面不相识?!”
霎时间,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过往:家族仇恨、宫廷阴谋、争斗、流血、屠杀……宛如一阵飓风席卷而来,“鸾儿”与“严胜”全都被卷走了所有的伪装,赤条条、冷冰冰地相遇在宿命的旷野之上,相遇在它掌心里。
白凤近乎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对面不相识?不尽然哪。我之前从未见过你,一见之下却连魂儿都被你勾走了。你自个儿也不止一次说,深觉与我夙缘有定。只咱们俩都没想到,这缘分竟不是‘千里姻缘一线牵’,而是‘冤家路窄’!罢罢,说来说去都是我的错,是我情迷心窍,竟至于隐瞒了身份接近你,才闹到这个不可开交的场面,真真对不住了。”
詹盛言蹒跚着倒退两步,坐倒在窗下的一把绣椅上,“你没什么对不住我的,桃花纵然轻薄,柳絮岂非癫狂?谁也不必怪谁。怪就怪老天爷,好像他从咱们白、詹两家,从你我二人身上找的乐子还不够多一样。”
他喉音发涩地笑一声,迟迟地说道:“白凤姑娘,人人都晓得我詹盛言贪爱杯中物,你就和尉迟太监说是我酒后乱性强迫你,你力拒不逮,怕有辱他脸面,才不敢以真名相告。随你怎么说,你比我聪明,想一个说法,把罪名全推到我头上就是。”
白凤的发鬓边挽着一支明珠坠角的小挑,那珠子浑似一颗凝结的泪滴,闪闪烁烁,只不肯坠落。“不成,绝不成。尉迟其人手攥天下,心胸却好比芥子一末,容不下半点儿与己不合之事。咱们俩这一出儿,他准咽不下这口气,胜二——盛公爷你若替我包揽了罪责,他一口恶气就要撒到你头上。我说句不中听的,虽则你外甥是皇帝,可他只不过是个泥塑傀儡的‘坐皇帝’,背后牵线的‘立皇帝’是九千岁。九千岁便不好以男女之事为名来惩治你,但回头暗地里使绊子,那也是防不胜防。盛公爷,由我去领罪,原本就是我引诱你在先,有你才那一句话,我哪怕被挫骨扬灰,也是个快活鬼。”
“你没明白,”树影透过窗纸落下来,把詹盛言的脸全埋在丫丫杈杈的影间,“冯敬龙——我不光当着他的面骂尉迟为‘阉狗’,我才还亲口同他说:‘对付那条阉狗,一个荆轲就够了。’”
对面的白凤抬起两手,一起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詹盛言直望住她,两边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你刚怎么形容咱们俩来着,‘冤家路窄’?我和尉迟度也算是一对老冤家了。京师保卫战,我们在战场上曾生死相交,后来他窃权乱政,我则远避边塞,但他对我从没有一天放下过忌惮之心。我贸然回京,也难怪他会派冯敬龙来试探我。可冯敬龙,我们还在撒尿和泥的时节就一起玩,我把他当最亲的朋友看。就在今日晚饭时,他与我把酒叙旧,冷不丁问我想不想除掉那阉狗?我大概是酒喝沉了,和他说了心里话。其实我就算没喝酒,也绝不会想着提防他。咳,幸好我喝了,若不然此刻的心情该多么难以忍受。”
“公爷,冯敬龙既是你总角之交,何以会投靠阉党,居心叵测地坑害你?”
“‘人有所好,以好诱之无不取。人有所惧,以惧迫之无不纳。’[24]到这般田地,再去分辨这些有什么意义?尉迟度一旦探明我的安分守己不过是权宜之计,你也说了,即便表面上不能将我如何,背地里却有防不胜防的诡计来害我。我这个人已算是完了,你尽管到尉迟度跟前告我的黑状,只保住自个儿便是。假若不曾见过你,那我巴不得叫白凤那婊子被丢去喂狗,可我不是已见过你了吗?像你这么美的女人,就算是白家的女人,也不该被丢去喂狗的。”
“你真打算为我抗罪?”
“我就是心疼那些狗。”
白凤愣道:“什么?”
“狗决前,都得先把狗饿上个两三天,个个前胸贴后背的,结果碰上你,除了胸和屁股,再没别的油水,不是糊弄那些小可怜嘛,”他望着她,轻声笑了笑,“还是我来吧。”
外头正传过了三更,隐隐飘进了剥剥呛呛的更锣更梆。白凤望着詹盛言,
表情错综难勘,后亦归于一笑,仿佛遇上了什么喜庆事儿。“咱们俩都不该喂狗,该喂狗的是那个冯敬龙。盛公爷,我屋子里有一包拿来毒老鼠的砒霜,多放一点儿,便足以毒死一个人吧?”
“你是指杀了冯敬龙?”詹盛言似乎被白凤流露出的狠绝吓了一跳,不过他紧接着就摇摇头,“两府的仆人、会馆的伙计……太多人目睹我与他同出同入,他好端端被毒杀,尉迟度猜也猜得到他是查知了我什么罪证才被灭口,疑心一起,原本我一人就能扛下的一句狂言演变成结党阴图也未可知,指不定祸及多少人。我是虱子多了不怕痒,干脆就设下一场鸿门宴,亲手刺杀尉迟度。太后和皇上想来还不至于受我的牵累,只是我老娘,她……”
这一席话就止于这未尽的一字,詹盛言忽然撑住了椅子的扶手立起身,向那一头凝目相睇,“你白家亏欠我詹家良多,可回溯起来,你们白氏母女沦落烟花也是我一手造成。明日我会差人送你一笔钱,待时机合适,你就拿这钱赎身离开这是非之地吧,也算赎了我的罪。白凤姑娘,这是咱们俩正式认见的第一面,我有很多想和你说的,又不知从何说起,不如不说了。哦,烦你和那位驸马爷打声招呼,告诉他我酒沉了,被家人接走了。我做不到再和他若无其事地面对面。已经这样了,那就这样吧。”
他对着她叹息一声,就要擦身而去,却被白凤猛一把扯定,“你听,那歌女正给驸马唱曲呢。公爷何妨陪陪我,听完这一套大曲再走?”
詹盛言满面疏离地一笑,“也好。曲终,人散。”
他坐回原处,白凤也坐去另一把椅上,谁也不再说话,只一道聆听着。隔过几座房间,一把娇丽的嗓音在唱着《琵琶记》里的《赏秋》,已唱到了曲牌“古轮台”的中段,自“酒阑绮席,漏催银箭,香销金鼎”唱下去,转到前腔的“月有圆缺阴晴,人世上有离合悲欢,从来不定”,直到末尾的“今宵明月正团圆,几处凄凉几处喧。但愿人生得久长,年年千里共婵娟”,尘埃落定,余声袅然。
二人间有一张高几,白凤将手摁在茶几面上,向着詹盛言俯过身,她声音中的惊惶已一扫而空,代之以铁秤砣似的沉定:“公爷,才是我心一慌想左了,其实局面未必坏到那步。我倒有一计,‘人生得长久,千里共婵娟’。”
接着,她就一字一句地说起来,她说得很慢,但非常之简练透彻。詹盛言先是惊诧于她的狡慧,“你竟是个女中诸葛,想得出此般妙计。”却又在一番权衡后摇摇头,“不过——”
“怎么?”白凤急道,“公爷难不成宁愿玉石俱焚,也不愿苟且偷生?”
詹盛言带着满满的自嘲一笑,“我的看家本领里,酒量只能排第二,‘苟且偷生’才是第一。”
“那你还犹豫个什么?”
“我在犹豫,你和冯敬龙,你们要——”
白凤一板一眼道:“冯敬龙既公然向你夸羡我的美貌,就说明他对我暗怀垂涎之心。而他为你罗织罪名之举,也说明这个人是个十足十的叛徒。不管他为什么背叛你,为美色背叛九千岁,我断定他干得出。”
“你误解我意思了,我怀疑什么,也不会怀疑你对男人的魔力。我只是觉得要你为了我舍身,很过意不去。”
“我原就是个妓女,身体上的事儿简直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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