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翻身走出去,现在她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一觉了,等待着第三天的到来。
第三天,四个人——白凤、詹盛言、冯敬龙以及九千岁尉迟度,他们将筵开玳瑁,欢聚一堂,仿如在这三天内,谁也不曾和在座的某些人谋算在座的另一些人:第一天,詹盛言密会白凤,说他已向尉迟度发出了宴会的邀请,向冯敬龙发出了在宴会上一同刺杀尉迟度的邀请。第二天,悄然而至的是冯敬龙,他趴在白凤白花花的裸体上告诉她,他已向尉迟度揭露了詹盛言的密谋,而尉迟度果真将计就计地接受了邀约,并特许其携刀护卫。白凤则令冯敬龙对她发誓明日会由他出面叫她的条子,表面上是代九千岁安排侑酒之人,实则是为了——“詹府那饭厅后头有一个小花园,极清幽的,我早些过去,你也悄悄来和我见上一面。龙哥哥,好哥哥,我总得和你说上两句体己话,才能耐得住坐在另一个人身边哪……”抛出这番话的时候,白凤用两条大腿紧钳着冯敬龙,在他身下颠动着。而第三天的中午,她就按时接到了冯敬龙的局票。白凤有信心,凭她的姿容、胸脯、腰肢和双腿,以及她无与伦比的头脑,她能令任何男人对她俯首帖耳,起码在短短的三天内。至于第四天——白凤冷冷凝视着局票上冯敬龙亲笔所留的那一个“冯”字,不出意外的话,这个男人不会再有第四天了。
她面无表情地换上华服,珠光外露而宝气内含。“丽奴,让外头备轿。纱帽胡同,安国公府。”
府中,詹盛言和冯敬龙均已于外厅恭候着九千岁。尉迟度的人还没到,但已到处都是“他的人”:镇抚司的番役布满了厅堂的里里外外。
白凤与二人福了两福,寒暄几句后,冯敬龙便道:“九千岁总得两刻钟才到,干坐在这里怪闷的,我出去散散。”临出门前,他用眼角带了白凤一下,白凤便用眼角带了身后的丫鬟丽奴一下。只见过了一会儿,丽奴就不声不响地踅出了门外。又过了一会儿,白凤在众目睽睽下连唤几声“丽奴”,一次比一次声高,佯怒道:“这蹄子哪里去了?难不成像上一回在顺天会馆,趁我不注意就一个人藏起来打瞌睡?哼,瞧我寻她出来狠狠地教训一顿。盛公爷您不用拦,这丫头今儿非得长一长记性不可。你们都别跟着,我自个儿去去就来。”
她满面怒气地走下堂来,还有意向几个番役打问:“见着一个穿绿袄的丫头没有?”一行问,一行就绕过众多耳目,直插厅后的花园。她只身独往花畦深处,远远就瞧见冯敬龙与丽奴并立在几株老松下,秋风把他们低低的只言片语卷来她耳边:“你家姑娘约我在此处会面,怎的还不见来?”“姑娘说叫奴婢悄悄溜出来,她只假作来找奴婢,后脚就到,驸马爷少安毋躁。”“可都这么久了,不会被什么事儿绊住了脚吧?”“那错非是九千岁到了,可没听见动静……”
白凤屏住呼吸隐在花树后,直待听见从前头传来了一阵阵衣履飒沓,还有清路太监“吃——吃——”的喊声。她情知九千岁尉迟度的轿座已到,便折身沿原路而回。
仪轿落在滴水檐前,詹盛言已身着蟒服在轿前接迎。白凤排众直上,屈膝一礼,“千岁爷爷金安,妾有要事密禀。”她依着尉迟度的耳际唧唧哝哝说了一通,说得他脸色连番几变。正值此际,但见冯敬龙气喘吁吁地从后堂小跑而出,赶上前向尉迟度见礼。尉迟度却对他视若无睹,仅仅对白凤闷哼了一声道:“你先去,我就来。”
他周身满环着执刀卫士,一待白凤告退,便将其重新包围在中央。白凤眼见尉迟度消失在团团的甲衣后,似一只蚌合起了它的壳。他似乎和谁在里头小声商量着什么,白凤觑着这一个空子就向冯敬龙投目以顾,目光含幽带怨。他也满含着一目疑色,可眼睛刚一对上,白凤却又把眼睛迅速转开,仿佛爽约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对方一样。她明知这一副冷漠负气之态将使冯敬龙猜疑不定:方才久候她不至,是否有所误会?……白凤的目的就是要使他猜疑不定。
一场眉眼官司的工夫,丽奴也自廊下埋首蹑过来,显然是在冯敬龙的授意之下分头而回,白凤又故作恼恨地瞪了她一瞪。丽奴懵然不知所以,白唬得脚下一定。恰好尉迟度正由扈从中步出,也阴着脸朝那丫头一瞥,就拾级而上。詹盛言、冯敬龙趋奉左右,白凤亦步亦趋地跟上。
诸人鱼贯进入大厅,宴会正式开始。
先是正式参见叙礼,而后詹盛言就以主人身份将主客尉迟度与陪客冯敬龙延入花厅,大家脱去公服,换过了便衣,闲话吃茶。茶歇后,主菜才一道道送上来:海参、鲍翅、果子狸、猩猩唇……千奇百怪的动物的尸体,四面壁立着森严刀兵,最迟钝的人也会感到这一席华筵之下汹然涌动着厄兆。但愈如此,大家就愈是笑语连篇。白凤说了句什么,詹盛言和冯敬龙全都哈哈大笑了起来,独独尉迟度只稍稍扯了扯嘴角。他的话少得可怕,偶有一两句也含含糊糊,但他讲话的声音素来低哑,是喉咙曾在战场上受过伤所致,因此大家只当他喉疾发作,并不以为异,唯有白凤总觉得尉迟度哪里有些不大对劲,可能是由于她适才在他耳边禀告的那些话?任再有城府之人,听到了那些话也难免会深感不安。她自己也很不安,不无紧张地扫视着同桌而坐的三个男人,他们每一个都和她发生过关系,她在他们间织就了一张网,收网的时刻即将来临。
白凤朝尉迟度将罄的酒杯睃上了末一眼,便轻转起一把莺声道:“酒喝到这阵子也该歇歇,妾身给千岁爷吹一首曲子吧,解解腻。”
尉迟度还是心事重重的,单单“唔”了一声。白凤这便慢舒玉臂,自腕下的箫袋中取出了玉箫吹起来。不算长的一首曲子,她竟吹错了好几处,不过无所谓,在越来越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根本没人关心她的曲子。
曲毕,她收回箫管,梳了梳自己的紫罗衣袖,“千岁爷可爱听?这曲子名叫《龙凤呈祥》。”
白凤把最后四字放慢了来说,开席至此,不管怎样谑笑也好,她就是绝不与冯敬龙稍作对视,此际却主动荡过眼波,好似一位与情郎赌气的少女终是软下了心肠,先向他送上烟迷雾锁的眼睛,其后就会送上甜腻的嘴唇、销魂的怀抱……冯敬龙果然一愣,脸上浮起了一层情欲的油光。然而白凤瞬时间又已别开了粉面,似乎漫不经心道:“好听又吉利不是?龙、凤、呈、祥。”
她的心怦怦乱跳着,在桌下伸出一只脚碰了碰尉迟度的脚尖。尉迟度正尽饮着杯中的残酒,蓦地里就放下了酒杯。白凤始终垂着眼,但她用余光看得个清清楚楚,也确定尉迟度看了个清清楚楚:冯敬龙恍若无事地干咳了两声,抬起左手,在鼻尖上擦了三下,嘴唇上擦了三下。
这一回,尉迟度同白凤一起把目光投向了立身在几名番役后的丽奴,这丫头好像被谁从背后猛推了一把似的走上前,由大桌旁一张摆放小食的梅花几上取过了一只青瓷酒壶,往尉迟度的杯中倒去,“千岁爷,您的杯子空了。”
丽奴曾千百次这样做,动作又熟练又自然。此刻,白凤是如此庆幸这丫头是个“爱发骚的小浪货”,这让她对自己接下来的所作所为毫无愧疚。她等丽奴刚刚直起腰,就喝了一声道:“站住!这杯酒,你喝掉。”
一如白凤所料,丽奴的脸上泛起了迷惑之情,“我——?”
“不敢吗?”
“什么?”
“你给千岁爷斟的酒,你自己喝掉它。”白凤慢腾腾地立起身,慢腾腾地说。
丽奴的眼光更加慌乱,“姑娘……”
白凤端详着丽奴,眼见自己经年的积威瞬时间就使这蠢丫头陷入了畏惧之中——连瞎子都能看到的、呼之欲出的畏惧。这就够了。不带一丝怜悯,白凤一手端起那只才被注满的酒杯,另一手就捏起丽奴的两腮直灌而下,“是谁把这只酒壶放在茶几上?又是谁叫你把它送上来?你这贱婢,竟敢陷主子于不义,做出此等令人发指的罪行!好啊,你既为了男人连命都不要,我就成全你!”
一缕透明的液体像鳗鱼一样从杯口游进丽奴的嘴里,白凤直视其眼中所有的惶惑,继而就看到那一对瞳孔猛地扩大,迸射出夺人的精光,那是痛苦的恶光。
丽奴用两手在喉咙处乱挠着,还留有酒水亮痕的嘴角瞬间就被点点的血丝浸染。白凤松开手,让她自己倒下去。丽奴抽动了一会儿,七孔流血,当场气绝。
除了尉迟度,所有人都被骇得立身而起,番役们早已围拢而上。白凤后退了一步,颤声道:“千岁爷爷,还好您有诸神护佑、百灵相助,才叫妾身窥见了这两个人之间的肮脏毒计!”
“白凤姑娘,你说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白凤看也不用看,就知道问话的是詹盛言,正如同他们俩商定的那样,一个字也不差——他们俩早就私下里商定了每个字、每句话、每一个表情。詹盛言俊美的脸孔整个纠结在一起,白凤也紧跟着显露出一种交织着愤慨与蔑视的神情,冷笑了一声道:“盛公爷,您还被蒙在鼓里呢!才开席前丽奴不是莫名消失了一阵?我还当这贱婢钻沙躲懒,摁不住火气出去逮她,结果却在后头花园里撞见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我先只怕是些不伶不俐的事儿,因此一时没上前,光在一旁偷听,却听见这两人间不光有奸情,而且竟在那里计议着毒鸩九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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