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不想那人用我杯子,他偏腻着我说:‘咱不是夫妻吗?拿你杯子叫爷喝一口怎么了?’我还得强忍着恶心好言好语,说我伤风了,怕过给他。他一抬手就把酒全泼在我脸上叫我滚,把妈妈请来说我慢待客人……
“来来回回就那么同一套。长得丑的男人就夸他气势超然,长得略平头正脸的就夸他是玉树临风,年纪大的哄他说我就爱稳重会疼人的,年轻的我就说喜欢他牛犊子一样的劲儿,长得白的就说你瞧我们俩皮色都一样,摆明了天生一对,黑的呢也是天生一对,不信并头照一照镜子,黑白配,最登对……
“我嘴里头说着那些个屁话,不停地喝着他们灌给我的酒,心里就想把这些臭男人挨个全绑起来,拿鞭子抽,拿烙铁烫,谁敢叫唤,就直接拿剪刀把他下头剪掉哈哈哈……”
说着说着她就哑了嗓子,喝口酒润一润接着说;而她手中的酒杯好像会自己冒出酒来,永远也喝不完。“那位老太太还巴巴赶上来,握着我的手和我说:‘多好的孩子,别做这个了。’真好笑,就好像和挑粪的说,嫌脏嫌累,那就别挑了。享福谁不会、谁不想?可人活着,总有甩不开的担子啊……
“我望着一屋子珠宝,绝望得哭都哭不出。我明白,所有这些也换不回一个清清白白的自己,买不到安安稳稳的日子。我没胆量去死,可也没一刻想活在世上……
“二爷,你行行好告诉我,人怎么就这么不知廉耻?活得一点儿自尊也没有,还是要活着。人的心怎么就这么不知廉耻?碎了一次又一次,还是能复原,还是能接着跳……”
……
白凤清醒过来的一刻,是她突然发觉严胜在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目光细细端详着她。他手里为她添酒的小银壶悬在她杯上,他却收回了酒壶,将之远远放开。“鸾儿,你不是卖唱的。”
白凤只觉所有被喝进身子里的热气都在瞬时间发散,她也放开了手里的酒杯,尽量清清楚楚地回答:“对,我不是卖唱的。我卖身,我是个暗门子[23]。”
她早就练成了这一种功夫,不管醉成什么样,该说的谎一句也错不了;说谎早已是她最深的本能,她的表皮就是由一层又一层的谎言所结就。
但在这日月无光的夜晚,在他明亮又沉重的注视下,她突然为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皮相而感到自卑,似一只被抛在艳阳下的癞蛤蟆。她希望找一个泥洞躲起来,但她所做的,却是昂起头迎着他笑了笑,“我才就说了,我一点儿也不值得你来救。”
“我也不懂怎么救人,”过了一会儿,他忽地端起同一只酒杯先来个一口见底,转开头对着另一边说,“我要是懂就好了。”
他伸出手,又一次拉了拉从她肩上滑落的衣裳,“鸾儿,要不,咱这么试试?从今儿起,你不用非得在钱和尊严里选一样,我两样都给你。”
她还在发蒙,已被他拢入了怀中,她在耳畔听到他的声音,仿似在空空的螺壳里听见了大海:“你还想要什么?要上床,我就陪你上床;你要爱,我就给你爱。”
她哆哆嗦嗦从他怀里头挣出来,直盯着严胜醉意醺然却又清醒认真的黑眼睛。她有一万个为什么想问他,但她一个字也没问。她早已取得了尉迟度的信任,他并没有派人监视她,但白凤依然明白纸包住不火的道理。她明白,和严胜的每一刻,她都是在玩火,所以在焚身的结局到来前,就容许她什么也不问,既不问他为什么,也不问自己配不配,她只想全心全意地投身于这华美而又致命的碰撞,戴着“鸾儿”的面具,跳完她飞蛾扑火的终舞。
她慢慢笑出来,用双手捧起严胜的脸庞,用自己满是酒气的嘴唇吻他一样被酒烫得像火焰的舌尖——她早发现他是个手不离杯的酒鬼,但那又如何?这个酒鬼已变成了她的烈酒,她上了瘾,而且半分也不打算戒。
白凤根本没想到,就在接下来那夜,她的面具就会被撕去。
这一件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在八月十七,历书上写明了:“诸事不宜”。严胜约“鸾儿”在贡院大街的江西会馆见面,白凤春心洋溢地奔赴夜会,但一溜入套房的门,她便浑身僵冷。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凉春在尉迟度那儿出卖了她;随即她又想,也许一开始严胜就是个圈套;不,不会的,应该是——
“冯敬龙冯大爷。”
严胜手握酒杯,笑着向另一边的一个男人一点,“我记得你的叮嘱,不准我和旁人说起你,怕你养母得知你在外有私情。但这位是我的挚交好友,说来全怪他,非跟我提说他前两天见着了尉迟度那阉狗所做的倌人白凤,还说白凤是头一号尤物,没人比得过。我同他说,凭那婊子如何,决计比不上我新结识的鸾儿姑娘。结果他死活不信,我只好领这人来一睹佳人真容。冯大,怎么样,这下可服气了吧?”
严胜的舌头都有些打结,这代表他又喝了个酣醉。但白凤已完全清醒了过来,她望向严胜的那位朋友,那人先是一愣,随之就展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记得你这么说来着,说鸾儿姑娘的一双眼秋波纵横如万金宝刀,来一百个男人,一百个被斩于刀下,你还说她走起路来,漂亮得活像正踏着敌人的尸体,你说你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娘。而今一见,心服口服。”他在对严胜说话,却一直盯着她。
严胜大笑了起来,白凤也和那人定晴对视着,却丁点儿也笑不出。
正当此际,乍闻得廊外一阵细步,就从半开的门扉探进来两个人。前头是个老妈子,抱一把琵琶,后头则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颇为俏丽,一看就是个常日在豪华之所走动的歌娘。
“两位爷听个曲儿吗?”那老妈子迈进来半步,这才瞧见定在门边的白凤,便把头一缩,“哟,原来已经叫过人了,那咱们走吧。打扰了。”
“等一等!”白凤叫住了她们,又对严胜招了招手,“胜二爷,借一步说话,你的朋友先叫人家伺候上一套曲子。你们俩好生服侍,自有好处。那,这位冯爷您宽坐。”
白凤把严胜带去楼下,另要了一个雅间,关紧房门劈头就问:“那人是谁?”
严胜不以为意地笑着摆摆手,“我与你说了,冯敬龙冯大爷。他是建国公的长子,尚荣昌公主,去年年底受命到武当山营建宫观,也才回京不几日。我和他是打小一处的挚友,总要好好聚一聚。你把眼睛瞪这么大做什么?难道我是个贩马的,人家是驸马爷,我和他就不配做朋友吗?”
半轮秋月正从窗眼里向着人,把白凤的一张脸映得一丝血色也不见。“也许如你所说,那个人叫冯敬龙,是驸马,和你打小在一处,但他绝对不是你的挚友。”
严胜的酒意退去几分,他蹙起了眉头道:“鸾儿,你何出此言?”
“我也不是鸾儿,”白凤黑沉沉的目光像石头一样直对着他砸过去,“我和他,我们俩都是九千岁的人。”
严胜被砸得晃了一晃,“你,他……什么?”
面对着语无伦次的严胜,白凤低下了头,经历过无穷挣扎,方才涩哑一声:“总之你今后可学乖了吧,再不可当着任何人骂出‘阉狗’之类的话来了。镇抚司那些个探子往往就是人们身边最信任的亲朋好友,除了监视言行,他们还会刻意吐露对九千岁的不满之心。你听后若不立即上报就等同于心怀怨望,格杀勿论。假如你还胆敢和别人吐露异心……你是不晓得,多的是弟弟检举哥哥,儿子揭发老子的!前几天过中秋,一批便衣探子去九千岁府上递交密报,这个冯敬龙也在其中,我们打过照面。我就是他说的那个‘白凤’。”
严胜喉间的块垒滚动了一下:“你是白凤?你是——白、凤?”
白凤缓了一缓,黯然道:“对,我又骗了你一次,我不是暗门子,我就在槐花胡同的怀雅堂敞开门做生意。我们这种人一向是朝秦暮楚,怎奈何我那位贵客的性子大不比常人。在我之前,九千岁还做过另一位倌人,那倌人背着他和人私通,事发后直接被淋上肉汁,放狗咬死。我想着,你若晓得了我是谁,必不愿蹚这一趟浑水。但我自个儿是早就做好了真相败露的准备,不过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你别怕,冯敬龙如果把咱们俩的关系捅到九千岁那儿,我一个人来担承,大不了也被一群狗撕成碎片。”
严胜张了张嘴想说话,白凤却举起了一手挡住他,她紧接着又将那手回压住自己的心口,好似怕有什么东西自那儿喷出来似的:“万语千言,偏遇上这个裉节儿……你听我说,早在被九千岁收用前,我白凤就是数得着的红人儿,我能轻而易举叫男人爱上我,也能轻而易举装出爱上他们的样子来,可那只不过是装样子,就像戏子穿起了凤衣在台上演皇后!我和许多的男人谈情说爱,这世上我最会的就是谈情说爱,可从头到尾,我自个儿却从不知情爱的滋味。我精明了一世,只一见你的面就全糊涂了;又像是糊糊涂涂过了半辈子,才终于被凿破混沌。谢谢你,让一个假情假意的妓女尝到了情意的真味,让一个半生演皇后的卑贱戏子真真正正做了回皇后。二爷,就当看在相好一场的分上,在我死后,求你帮我照顾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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