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容书影反驳,白凤就已扭过身,一手轻扫詹盛言的肩臂,令他的绸衣发出雨水一样动听的声音;而她对他说话的声音则比丝绸和雨水都更为动听:“这件事你绝不要出面,以免惹麻烦。你的麻烦还不够多吗?全交给我好了,我会为你办得妥妥帖帖。”
她对他一笑;书影从没见过白凤像这样笑——她也从没见过好像白凤这样的笑容,竟使她无故联想起幼年时被大哥带着偷喝父亲的藏酒,只一口,她就两颊发热、心头乱蹦,却同时也感到头痛恶心,再不想多沾一下。
不过詹盛言显然是个善饮之人,他定睛于白凤的微笑,也淡淡笑出来,“凤儿,那就多谢你,我就暂且把小侄女交托于你,相信你会好好地照顾她。”
白凤调目于书影,她面上的笑容有了极其微妙的改变,声调也变得好似摔落在砖地上的雨脚:“放心,我会好好地‘照顾’你。”
铺天盖地的雨水都被遮挡在檐外,可书影回望着白凤,依旧错觉自己是空身站在茫茫的雨地里。
她想,才没有跳下去,是不是一个错误?
第八章 《万艳书 上册》(8)
有缘孽
白凤言而有信,当日就与白姨进行了一番交涉,处理完这桩事,天色已近黑,忽接到尉迟度派人送来的口信,命她去府中服侍晚饭。白凤便赶忙换过衣裳,又叫憨奴来替她梳妆。
憨奴打散她发髻,先拿一把银梁小竹篦把白凤的头发细细地篦过一遍,一壁低声问道:“这么说来,妈妈是同意了?”
白凤自己拿着一个黄铜小矬子,慢悠悠磨着指甲道:“妈妈的意思是,叫那小丫头白天到我这儿来做丫鬟,晚上却仍回后院和另两个小雏儿一起睡,一头受着当丫头的罪,一头眼见人家做倌人的好,自己熬不住做回倌人。到那个份儿上,妈妈说,她可就没底气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受罪?给姑娘当丫鬟怎么会受罪?那可是世上最享福的事儿了。”
“你这小嘴儿就会哄人。”
“全凭姑娘疼我。”
“我一出道就是你服侍我,情分是别个儿比不了的,何况你忠心耿耿,自然招人疼。好像从前那个丽奴,虽也是和你一块儿跟着我,但就只知一味作耗,我岂有好果子给她吃?”
一听到“丽奴”,憨奴就打了个冷战。但她眼珠的移转间随即透出聪明来,一张五官单薄的小脸一歪,拢成蝉翼的两片鬓发随笑容而颤动,“丽奴是活该!那姑娘是打算像处置丽奴那样……”
白凤翻了她一眼,“你想哪儿去了?我不过是说,我会使些零碎手段对付这爵爷家的小姐。”
“呵呵,姑娘若使出手段,那要不了两天,她就该像妈妈说的,自请做回倌人去了。”
“这一次妈妈怕打错了算盘,这小丫头看着像是个不世出的犟货,越刁难她,没准越跟你逞强到底。”
“那姑娘还把这事儿揽上身,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还不是为了我那一位盛二爷?”
“盛二爷”这三字,在白凤所说的无数字眼里头,其滋味与力道就如同千杯寡酒中的一坛十八年女儿红,直接从她喉管里涌出来,熨烫着舌尖。
憨奴微笑一笑,以同样亲昵的口吻道:“二爷也是多管闲事。”
她们口中的“二爷”自然是安国公詹盛言。白凤含娇带嗔地把他念着,斜挑了眼眉,便更显出目色的幽深来。“他那个牛脾气你还不清楚?我要不帮他,他就拆了这怀雅堂也非得自个儿把那祝家的小丫头弄出去。他和九千岁的关系原就微妙,多年来全靠我在中间周旋才换来二人的相安无事。倘或节外生枝,听任二爷和一个罪臣的内眷牵扯不清,因此而触怒了九千岁,那可太不上算。”
“姑娘对二爷从来都是这般地真心实意。”
“我也有自己的私心在里头。二爷逞一时的侠义将这小丫头赎出去——即便妈妈肯放人,九千岁也不介意——那该安置在哪儿?难道真打发去做婢子不成?还不是当个千金小姐养起来。男人家是最易由怜生爱的,女人家却多是由恩生爱。他们俩一个对一个怜惜有加、一个对一个感激备至,长日相处还得了?”
憨奴哑然失笑,“姑娘也太多虑了,那丫头才十一岁,毛都没长全呢。”
白凤从鼻孔里哼一声:“雨没停,你怎就忘了‘未雨绸缪’这句老话?二爷虽无意,但他那一副仪表气度、一份财富地位就是活活的惹事根苗,天下的女子简直人人愿得而夫之,稍微疏于防范,就会被钻了空子。”
“这样看,姑娘还是盼着赎身嫁给二爷去?”
“我可不就这一点儿盼头?就怕是我一厢情愿。”
“姑娘不比别的倌人,不光是有钱就能赎身嫁人的。当初好容易巴结上九千岁,请神容易送神难,再想脱身可没那么简单。不过姑娘,反正你对九千岁的恩眷并不恋栈,干什么不就坡下驴呢?前几天那个什么、什么怜,就把她捧上去伺候九千岁,咱们也借机全身而退,不挺好吗?”
白凤矬完了指甲,就把那矬子往妆台上一撂,“好什么好?!玉怜要上位,肯像我这样子尽心竭力在九千岁跟前调护二爷吗?二爷他素来放浪无检,只管饮酒纵性地胡闹,全京城的官儿都快被他得罪完了,指不定哪一天就惹毛了九千岁。九千岁又是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到那时我要不能以侧近之人的身份为二爷设法脱罪,难道眼睁睁看着他像翊运伯一样被押到西市上一刀两段吗?我一个人的盛二爷,我一个人护着,谁来我也不放心。”
憨奴微愁道:“可姑娘总这样两头儿熬着,年纪也一天大似一天,几时才能够托身得所,图一个后世安稳呀?”
“我们这号人还能打算那么远?走一步看一步吧。何况就算九千岁消除了对二爷的疑忌,又容我赎身许嫁,我想跟着二爷进安国公府也照样是障碍重重。唉……”
“可不是?照说凭姑娘的美貌、名气,只要想嫁,大大小小的王府公府就没有进不去的,唯有这一座安国公府却真是‘寿星骑仙鹤——没有鹿(路)’!唉……”
两个人的末一句均以叹息作结,此后,便是久久的沉默。
妆台上搁着只小银盆,盆里头盛满了清水。白凤盯着一平如镜的水面,幽声道:“憨奴,我真不知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在安国公府有一间我的小院,等我死了,他们詹家的祖坟里也给我留一个小土包,什么名分都成,没名分也成,只别让我离了二爷,活着死着就我俩守在一处,便是我的造化。”
憨奴将篦子在水盆里一搅,就把那静水搅了个烂碎。她甩一甩水珠,将细密的篦齿在白凤的长发里一划到底。“是这样说吧,可总觉着太委屈了姑娘。”
白凤回眸一笑,眼光骤变得柔暗恍然,“我原就身世孤飘,十四岁开始,便豁出去一条好好的身子到处讨好权贵,人前人后的委屈哪样儿没试过?可四年前,二爷他亲口说出为我抗罪的那一刻,我以前受过的委屈、以后该受的委屈,统统都值了。”
白凤望住了镜中的自己,交织在一处的眼波愈发荡漾,渐渐地,在烛光流转的明镜里浮起了一场璀璨连城的邂逅……
四年前是己丑年,该年壬申月癸丑日,历书上写着“宜订盟交易、忌嫁娶安葬”。那一年,十七岁的白凤已凭借着过人的美貌、聪慧与经验,俘虏了辇下权豪第一人——巨宦尉迟度。而那一天,他召她在棋盘街的苏州会馆对饮作乐,酒至半酣,突来急报,尉迟度遂赶回宫处理公务,白凤不胜酒力,就在残酒残灯旁小憩了一场。浅梦初觉,夜已至三更,却听另一头的套房里阵阵轻歌,那是怀雅堂另一位倌人——凉春的声音。
“咦,妹妹也来这里出条子?你们别吱声,待我过去唬她一下。”白凤对侍婢们“嘘”了一声,就向着不可躲避的方向走过去。
她掀起了隔壁的大红团花门帘,继而那滑凉的软绸就自她指尖烟雾一样地消散,这一间屋子连同天地万物都一起消散掉,她立身在一片太初鸿蒙,望向眼前的一位男子。他眉宇惊艳,风骨奇伟,一身的温雅雍容中又透出一股雄武健壮之气,周身浑似有光华笼罩,赛似春柳濯濯,堪比月华绵绵;他指间拈着一只缅玉杯,优美的双唇俯在那酒杯上,而白凤只愿杯中盛着的就是她自己的嘴唇。
这一轻率的愿望,将改变许许多多人的命运。
世界又重新回来了,白凤看清了这一所房间,也看清了房中的其他人——凉春抱着琵琶坐在那男子下首,轻叫了一声:“姐姐,你这是从哪里来?”
白凤的眼睛一看就是醉了的,既迷蒙又明亮。“妹妹你出来一下。”
她三言两句,就从凉春的口里掏出了那陌生男子的来历。原来凉春的一位客人在这里摆酒叫条子,结果凉春到得太晚,那帮人全都散了,先前的包房里已新坐了一位酒客,便是这男子,凉春闯进来时,他正一个人喝闷酒。凉春抱怨说白跑了一趟,那男子便笑说:“姑娘带着这琵琶来回奔波,着实辛苦,同谁唱不是唱呢?不妨就留下来与我唱几曲吧。”他从腰间取下一只钱袋,放来了桌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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