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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艳书1:一梦金[全集] (伍倩)


  猫儿姑对她斜瞥了一眼,摆摆手,“你不用怕,盛公爷托人给了我一笔钱,叫我仍照珍姑娘在时那般待你,我已同意了。不过我手底下可不容废人,做个娇小姐绝没门儿,你就还做回你的婢女好了。”
  最近一段时间,书影一直在担心猫儿姑接手怀雅堂后又会强迫自己学艺接客,听见这番话终于放下了心中大石,她将手扶着墙缓了一缓神,念了句“阿弥陀佛”道:“姑姑——妈妈,多谢您,我还想求您一件事,我、我想去一趟安国公府。您尽管让人跟着我,我保证不逃跑,我只想看望一下詹叔叔,珍珍姐姐和凤姑娘接连出事,他一定很不好受,我就想当面给他问声安。”
  “别说傻话,白凤盗窃情报,幕后必有人指使,安国公就是头一号嫌疑人。他和白凤一样,谁沾谁倒霉。”
  “我不怕,妈妈,我不怕。”
  “闭嘴。”猫儿姑扭开脸,不再说话,只以全副精神回应来自对面的注视。
  白凤走了来,停在猫儿姑的正前方,呆呆望着她,好似在这妇人的脸上认出了极重要的什么,却又回忆不起来。她迟缓地转动着双眸,眼神里尽是疑惑痴怔。
  猫儿姑亦一语不发地与之对视,她看见了那一个销荡子之魂、摄登徒之魄的绝色佳丽,那一个翻手云覆手雨的蛇蝎美人,还有一个永远被恐惧绝望塞满了眼睛和嘴巴的孤独少女,她们在虚空中一一浮现,又全部消失在她眼前这一个容貌尽毁的疯婆子的面孔后。
  “姑姑,你救救姑娘吧,你收留她一夜成不成?就一夜!”憨奴冲上前,拉住了猫儿姑的手。
  白凤却在这一刻自己转过身走开,她不再看猫儿姑,神情仿佛是孩子放弃了一道难解的谜题,又重新回到自己擅长的游戏里。她的嘴角歪向一边,露出一个类似于微笑的表情,“脱、脱、脱……”
  憨奴松开了猫儿姑的手,不知道第几次,徒劳无功地捡起那衣裳,徒劳无功地追上去。
  从头到尾,猫儿姑也没对白凤吐一个字,当她开口时,她是对书影而发:“我说不准去就不准去。除非,你想重蹈覆辙。”
  她把下巴斜向里一扬,书影转过眼,望见了白凤拖行而去的足迹。
  相隔几日,白凤又回来过一次,仍旧是痴傻不已,蓬头裸身,憨奴也还是跟在后头捡衣披衣,只不过并不再哭,也不再叫了,默默地,像一道影子。
  再之后,白凤就彻底消失了。
  由夏到秋,由秋到冬,早已是季候两更。槐花胡同里有了新的人、新的事,白凤渐渐被淡忘了,偶尔谁提起,只是好奇地问一句:“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终有人带来了白凤的消息。那是腊月二十五,刚刚过了小年,虽然照样有客人来碰和摆酒,但年关收账,气氛已比平常冷清了许多,因此有一点儿动静,马上就闹得众人皆闻,纷纷来瞧新鲜。
  但见花红柳绿的倌人们全挨挤在怀雅堂大门外,指指点点着,“哎,就是她?”
  “是,说是梦乐院的人。”
  “梦乐院?新开的小班?”
  “什么小班?窑子街的下三等。”
  “哟,合着这不是个老妈子,竟是个姐儿?我说瞧着怪年轻呢。”
  “怎么不是个姐儿?说就是白凤现在的同院‘姐妹’。”
  “叫什么?”
  “她说自己叫‘老七’。”
  ……
  老七还是那一副黄瘦脸子,裹着一件半旧棉袄。对面是龙雨竹,斜立在一停暖轿边,身穿草上霜皮袄、大红百褶宫裙,围着海龙领子,两手揣在红狐筒子中。看样子像是老七趁雨竹下轿时把她堵在那里,絮絮不停地说着些什么,雨竹却满面不耐烦,只从鼻子间哼哈几声。
  倒是斜对过穿来了一人,高声招呼:“雨竹姐姐。”
  雨竹探头一瞧,“这不是文淑姐姐?”
  但看蒋文淑身上一袭丁香色对襟狐皮袄,配着虾青底余白沿边的羊皮挑线裙,头插不多的几样簪饰,清素可人。
  “早听说姐姐和贵连班闹得不愉快,没想这么快就挪班了,昨儿我本打算去瞧瞧姐姐,几场酒一混就忘了。”雨竹原是一张冷脸对着老七,这时却笑靥如花,和文淑细意寒暄。
  文淑也依依笑道:“是啊,好巧,恰就挪到了莳花馆,正在怀雅堂对过,以后咱们姐妹串门子也方便。”
  “姐姐,这边每一节给你多少分水?”雨竹压低了嗓子问道。
  文淑也低低答她了两句,两个人就叽叽咕咕谈起来。旁边的老七本就冷得直跺脚,被这么一晾,更急得浑身乱动,三番四次想打断二女的交谈,却又瑟瑟地退回去。
  文淑瞟见了她的急态,自己截断了话道:“改日你去我那里,我同你详说。对了,我才听说有个姑娘自称现在和凤姐姐一道做生意,就是她?”
  雨竹掠了老七一眼,“就她。”
  文淑向老七一笑道:“凤姐姐怎么落到窑子街去了?”
  老七见文淑对她问话,先怯怯地瞧向雨竹,雨竹翻一翻眼睛,“这是文淑姐姐,你就再对她说一遍吧。”
  “是,”老七忙点点头,“文淑姐姐,是这样的。”
  三三两两的倌人们都围上前,隔着翻飞的北风,捕捉着老七哆哆嗦嗦的低声。
  老七说,最初在窑子街做生意的并不是白凤,而是憨奴。只因白凤见罪于九千岁,无人敢沾染,就连大街上乞讨亦被巡兵和成帮结伙的乞丐们驱赶,主仆俩连饭也吃不上。白凤又始终疯疯傻傻,憨奴无计可施,便只有卖身救主一条路,无奈像样些的妓院也都不敢接收,最终只在窑子街觅到一个落脚处,恰就是老七所在的梦乐院。院主拨出了一个杂物间收留白凤,把最好的房间腾出给憨奴,打出“班子下降,头水连过[50]”的旗号。这窑子街原就是末流娼窑扎堆之地,梦乐院也不例外,来往此处的客人不要说王孙公子,就连一个穿长衫的
  都刨不出,至于班子里那一套打茶围、做花头、百金换一杯香茶、万金争入幕之宾在这里简直是痴人说梦,姑娘们就在大厅里聚坐,像屠户案子上的肉一样随时等着人挑肥拣瘦,挑上了立即进房间,就连处子破瓜也不过多费三钱五文,为客人道一声“恭喜”,加一杯马尿似的酽茶,饮毕便可下帘“成亲”。此处虽也有些由上级降落的妓女,但都是一级级而降,由二等到三等,由三等到四等,降无可降才落在这地方,一个个早就红颜憔悴,秋波干涸,面瘦如鬼,肤黄似蜡。憨奴的姿质在槐花胡同虽只够得上婢女,但上林养出的娇花,面白肤细,一时间奇货可居,生意好得不得了。可生意这一好,憨奴就遭了大罪,游客如织,户限为穿,里头正行事,外面排队等候的就喝骂催促,整整三五天没下过帘,递一个馒头,就在床里啃,身上还有人趴伏着催她快些吃。就这么熬受了不到一个月,憨奴的身子骨就再也撑不住,一命呜呼。
  但院主从中尝到了甜头,跟着就把白凤推出来。起头还偷偷摸摸的,到后面就大鸣大放地宣告这就是九千岁的宠姬、安国公的娇妻,把那些个小贩穷生全招徕至此,如蚁附膻,也是一扇门随开随闭。好在院主吸取了憨奴的教训,为免狂风骤雨太烈而将钱树倾颓,一日做满十几二十位客人,也就容白凤休养生息。
  但光顾此地的客人们全都是囊中羞涩之辈,钱来之不易,花之肉痛,所以拿出一文来都恨不得捞一个八倍回本,更别提还有不少人是空了肚子、当了衣裳作为度夜之资,甚至有三四个老兄弟轮流做东的,每逢十天半月众人凑钱以供一人之乐,所抱的期望之高足可想见,都打算来一尝王公堂前莺燕的鲜味。但白凤哪里还是那个眨眨眼就叫男人飞了魂的白凤?虽已由院主精心为她施以膏沐,但一张脸被殴打毁容,鼻歪眼斜,兼之浑身伤疤,且发疯后行止板滞,应酬谈笑不消提,竟日连一个整句也没有,就光一声不吭地躺在那儿。领教过的客人们统统大呼上当受骗,“一样花钱,有的是来劲儿的‘活马’,谁要这雕花的‘臭死鱼’?!”还不出半个多月,白凤就由生涯鼎盛变得门可罗雀。
  述说到此节,老七长长叹了一口气,她口中白色的呵气像花一样开出来,又像花一样流散。
  听众越聚越多,却是鸦雀无声,忽起了一阵骚动,人群里挤进来一个丫头,两手里端着只珐琅彩小手炉,手臂上搭着件银鼠斗篷,先把手炉往文淑手里头一塞,又为她披上斗篷,“姑娘,你在空地里站这么久,别着凉了才好。”
  文淑摩挲着手炉,很关切地问:“那,凤姐姐眼下如何?”
  老七被这么一问,满是枯皮的嘴唇先露出一抹饱含歉意的微笑,就抱住了两肩往下讲起来。
  白凤自己倒是对生意的好坏毫无意识,但窑子街的规矩是有生意的姑娘才有饭,没生意就得饿肚子。老七每每把自己的饭拨给白凤吃,但老七自己也是由槐花胡同逐等降级于这鲍鱼之肆,面对着出入其间的不洁之众——这个是麻子、那个是秃子,要么就满脸疮痂、要么就一身恶臭……她自然是心绪凄酸,怎会有一点儿好心情、一分好脸色?因此境遇竟远不如那些身强体壮、能浪会笑的下等妇人,也不过惨淡经营而已。有一回,就一小碗冷水泡饭和白凤分吃了三天。慢慢地,白凤偶尔也会清醒一阵,清醒时就晓得自己把衣裳穿好,但穿好了衣裳就找烟抽,好容易做一个客人,分了钱也不买饭,却拿去买烟叶。老七原还能勉强供给,但过了十月份,天气日冷,姑娘屋里的火盆和被子全都得自备,她和白凤买不起火盆,被子也只有等客人来才可临时向院主赁一床。她们俩本来客人就不多,而那些花钱过夜的下层劳力到冬天都不仅要换一回其乐泄泄,更图一个其暖熏熏,好抵消终日在寒风中奔波的辛苦。老七和白凤没火没被子,屋子和冰窖一样,谁肯来她们的床上忍苦挨寒?这一下更是万径人踪灭,日日贫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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